子虚道长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突然有些恍惚——他一直觉得这青年丞相被李承祚维护得太好了,年少就官居高位,缺胆识历练,也缺乏城府,如今他才突然明白,有些人的胆识与城府是可以与生俱来的,只是犹如深藏地底的泉眼,需要一个被挖掘喷发的契机。
而他那一天到晚看似不着调的徒弟,似乎早就为蒋溪竹准备好这个契机了,蒋溪竹沿着李承祚为他备好的契机行来,总能安然走到李承祚想要的归处。
蒋溪竹毫无波动地环视了四周一番:“发现这个屋子有问题之后,我也一直在想,这个屋子里与进来的时候,到底有什么不同了,当然外面的通道和衣柜背后的墙固然是不同之处,但是仅仅发现这些不同是没有用处的,我们还是不知道这间屋子发生变化的原因……后来我想起来了,是人不同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的不同。一方面来看,此处以前只有三娘常常出入,而只困住三娘一个人,恕在下直言,是没有意义的,因此‘血牢’直至今天——有人闯关的时候,才会不动声息的发动;另一方面来说,景清与我们同来,却是单独走了,闯关之人少了一个,走掉的那一个恐怕不算紧要,而剩下的却不能再逃脱了,这才是‘血牢’发动的现实境况。”
蒋溪竹抽丝剥茧,像是终于拨开了那重重迷雾最真实的内里,到底来到了那万重纱幔后隐藏真容前的最后一帘。
“这些不同是很好发现又是很难发现的。”蒋溪竹道,“我们会注意门窗,注意摆设,甚至注意这屋子中的整洁与否……却很少注意到身边的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会有什么变化——比如一个孩子,你十年后再见会发现他长高了;再比如一个中年人,十年后再见你会发现他变老了,而如果这个孩子或者这个中年人十年都没有离开你的身边,那么他的成长或苍老依然在发生着,只是你没察觉到——但是你不能说他是没有变化的。”
耶律真默然。
蒋溪竹环视一周,与每一个人对视,只有在看到李承祚的时候眼中多了点儿别的意味——一闪而逝,却依然被李承祚心领神会了。
蒋溪竹顿了一下:“这类似于‘少年人长高’和‘中年人变老’的变化,在我们这里看来,有两个。”
他的目光陡然犀利起来,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手无缚j-i之力的书生能有这样毫无畏惧而坚毅执着的目光。
“三娘。”蒋溪竹道,“我们受你引路而来,为你所托而涉险,你回报给我们的,就是明明发现哪里有问题,却闭口不言吗?”
许三娘的脸色陡然变了,眼神凝滞,唇徒劳地一张一合,却到底不能成言。
蒋溪竹决然一挥手,制止了她情急之下不知是真是假的说辞,径自将自己未尽的言语合盘脱出。
“至于另一个变化。”他说的很慢,像是在刻意拖长时间,“我们一直忽略了这间房间里变数最大的一个人……他就是那明明在我们眼底下长高却察觉不出的少年,也是那明明在变老却让我们觉得岁月如一的中年人,我们都太容易忽略不动声色的弱者,却总忘了强弱是相对的,逞强不是真强,示弱也未必是真弱……您说是不是呢?季先生?”
蒋溪竹的话音未落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刀光闪过金迷缭乱的满屋陈设,猝然划破了这名不副实的安宁,刀锋铿然如电闪雷鸣,凌厉的杀意从刀剑的寒意具象成扑面而来的凶灵,令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耶律真下意识反手一摸,这才意识到,竟然是李承祚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悍然出手,以一个难以分辨的速度抽走了他那未曾离身的长刀,而如今,刀锋所指之处,赫然是显出油尽灯枯之象的季维珍。
他与方才的模样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他竟然是清醒着的!
他被迫保持着一个刚要起身却没来得及的姿势,也不敢擅动,因为李承祚手中的刀在他的脖子与卧榻之间架出了一个刁钻的三角形,他只能这么不上不下的僵硬着,只要他敢妄动,李承祚会毫不犹豫地让他身首异处。
许三娘当下就想上前,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猝然后退了两步,反身面对蒋溪竹,却下意识地赶到了周身的寒气——那是李承祚弯着眉眼却毫无笑意的眼神。
耶律真和子虚道长反应不可谓不快,在许三娘进退犹豫的时候,已经一左一右地护住了不会武功的蒋溪竹,三人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对峙中,慢慢移动到了李承祚的身边。
许三娘看看困于刀下的季维珍,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李承祚,最终似乎是妥协了,贝齿紧咬着下唇,将一双原本就缺乏血色的唇咬的发白,才十分不情愿地退后数步,做出一个“谈话”的姿态来。
“您怎么发现的?”许三娘眉目之间满是焦虑,“蒋公子,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并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我只是不确定……”
“景清走的时候。”蒋溪竹并没有等她说完,只是神色淡然地看着她,“我原本以为,您只是不适应景院首那种简约与直白,还好心替您解释了一下他的意思,可是后来想想,这反而有些奇怪……您七窍玲珑心,而且对季先生的关心不像作假,同为凤凰印上七十二魔神,您对景清的了解并不该比我们少,然而您一时没有听懂景清的意思,我只能做一个解释——您分心了。”
“季先生境况不好,您应该全部精神都在他身上的,可是您居然分心了。”蒋溪竹沉吟道,“我只能去重新还原一下那个场景,去设想到底是什么让您如此挂怀,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死生之外无大事,您若不是看到季先生殁了,就是看到季先生醒了,而您却又没将他醒过来这种消息说出口,那恐怕,就是看到了他做了些别的事……‘血牢’就是在那时候启动的,以至于景清一走,外面就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变化,而你那时正在假装记住他身上的x_u_e位来拖延时间,使我们没有来得及察觉变化,直到察觉变化后,也来不及改变了。”
许三娘显然被蒋溪竹说中了前后所有的过程,她没想到这个文弱到不足为惧的年轻丞相居然能心思缜密到这个地步,以至于她的一举一动都仿佛有人在无声监视,更可怕的是,他竟然连自己在想什么都看透了。
她眉眼妩媚,曾经出手却未得手的杀意骤然重新涌出,却在触及李承祚冰冷的视线时浑身一凝,就是这一瞬间的精神溃败,让她的杀机顷刻之间溃不成军。
“罢了,三娘。”开口的竟然是床上那个脸色灰败到不成样子的季维珍,他被寒食散侵透了身体,如今已经形容枯槁,流露出无可挽回的日薄西山之相。
他的声音也并不悦耳,带着久病之人的喑哑,无端让人觉得死气沉沉。
他神色漠然,因为刀锋迫近,那寒芒令他僵持地十分艰难,皱着的眉带着强弩之末的最后一点坚持:“久闻蒋家公子聪颖之名,如今一见,可见传言亦有真实,丞相心思缜密深藏不露,季某受教了。”
蒋溪竹面色如常,淡道:“不敢。”
听出蒋溪竹那明显的疏远,季维珍苦笑一声,将眼神转回李承祚的脸上,意有所指道:“皇上,多年不见,您果然不曾辜负太后的期待。”
“也没有。”李承祚闻言,十分闲适的将刀从一手换到了另一手,勾着那双天生笑意的桃花眼道,“朕是跑出来的,刚把太后气了个半死,她老人家这会儿估计正在宫里骂朕不孝呢。”
第71章
季维珍:“……”
季维珍自从跟齐王去了封地, 多年再未回京, 久不和李承祚打交道了,自然不知道皇帝陛下在他看不见的岁月里长成了怎样一个根正苗红的混账, 此刻被他拿刀指着, 看他谈笑风生,突然有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仿佛那个曾经只被人称作“命好”的太子,似乎从没真实地存在过。
李承祚本就和他没有什么交情可言,名份上的东西到了皇家, 空口白牙一张嘴,他说有就有, 说没有就没有, 攀亲戚也得看对方是什么人。
跟皇帝攀亲戚, 他高兴地时候是恩典, 不高兴的时候是僭越。
季维珍只看了李承祚一眼, 当即就放弃了和拿刀架着他的皇帝陛下叙旧讲理的想法, 这样一来, 他反倒放松了些——人就是这么奇怪, 能谈钱的时候千万别聊感情,能谈条件的时候千万别说交情, 这样无论好人坏人都能自在许多。
“皇上。”季维珍很有胆色的在李承祚刀锋逼迫之下将自己调整了一个不那么僵硬的姿势,声音喑哑, “丞相心思缜密,能将在下的小动作猜得一清二楚,但如今您与我同在一条船上, 针锋相对下去,除了玉石俱焚,不会有其他的结果了。”
李承祚挑眉看着他。
季维珍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在下已是油尽灯枯之人,或早或晚的事儿罢了,就算三娘能为在下等来当世神医,也不过是在延缓那个时日……可是皇上您不一样,您有牵挂您有未酬之志,您不会愿意和我这将死之人一起同处困顿的。”
李承祚闻言抬了抬眼皮,不客气的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季维珍。
“朕确实不想。”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倨傲的轻蔑,居高临下地眯起了那双桃花眼,“但是也不代表朕就要因此向你妥协——你凭什么确定朕找不到破解‘血牢’的办法,就因为它困死过无数脑子不好使的倒霉鬼么?”
“皇上固然聪慧睿智。”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些十分傲慢的讽刺,平白让人不舒服起来。
李承祚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虽然很碍眼,但全然没有到值得愤怒的地步——他很早就懂得,愤怒是没有用处的,除了让人变得不冷静,也会让人脑子不清楚,让人最终沦落到与废物一张高下的窘境,十分的掉价儿。
比废物的程度,一个正常人是永远战胜不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废物的,这也是激将法百试百灵的原因。
然而皇帝陛下显然不是个平常人,他十分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动手顶了顶季维珍那已经瘦到不太明显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