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秋天,父亲回来了。坦白地说我们都非常惊讶,因为所有人都默认他战死在欧洲了。我已经有七年没见过他了,连一封信也没有。我觉得很尴尬,他多半也是,只是掩饰得比我好。他想念的是一个把他奉为英雄的八岁男孩,结果回来时见到的却是一个y-in郁的青少年。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把我送到寄宿学校,而不是离家更近的那家中学。”
“生活似乎一度恢复了‘正常’,相对战时而言。家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于是在政府提供的临时落脚处住了半年左右,爸爸重新在银行里找到工作,这才搬出了那个空荡荡的水泥盒子,租了一个更小的地方。我只有圣诞节才回来,大部分时间只有爸爸一个人在那里。”
“1948年复活节,父亲到学校来看我,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女士,卷发,穿了一件棕色披肩。爸爸说她的名字叫苏西,在退伍军人俱乐部工作,帮了他很多忙。苏西和她的女儿——我的继妹特里莎——已经搬进了我们的公寓里。他们打算夏天结婚,正在物色更大的房子。我对此没有意见,更准确地说是没有什么感觉,我和我父亲早就住在不同的世界里了。”
“这几年里,你和卢瓦索先生就这样失去联络了吗?”记者问,跳上一块s-hi滑的礁石。
“他给我写过一两封信,然后就再没有收到了。我回到了伦敦,康妮姑妈和我的表亲们也搬了一次家,没有留下邮寄地址。”
“但你是知道他的地址的。”
“是的。”普鲁登斯心不在焉地回答,眺望着地平线,“这么说吧,我当时有别的事情要担心。新学校,两个新的家庭成员。看,里弗斯先生,灯塔。”
记者至少花了一分钟,才找到伫立在远处岩礁上的灯塔,浪拍打着礁石,溅起泡沫状的水花。和诺曼底海岸那些可爱的、专门用于吸引游人的塔楼不同,这个灯塔看起来荒僻而冷漠,连鲜艳的红漆都不能掩盖这一点。记者拉紧了外套,低下头,跟着普鲁登斯向灯塔走去。
——
1952年,牛津。
父亲把车停在离高街还有两个路口的地方,再次问哈利是否真的不需要帮忙。哈利再次重申不需要,把行李搬下去,道别,站在路边看着车开走。
写着地址的纸条在外套口袋里,但哈利已经把地址记熟了。首要问题是,他得知道自己此刻在哪里,这个城市已经习惯了迷茫的新学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三次问路和两次路过同一条小巷之后,哈利总算找到了他接下来几年的落脚点。宿舍是栋不起眼的木石建筑,出于他不能理解的原因,门并不开往街道的方向,因此人们不得不先钻进仅仅容得下一个人和一辆自行车的窄巷,绕进杂Cao丛生的花园,才能到达狭窄的门厅——那里今天挤满行李箱,不停有人进出,互相挡道,撞到手肘和肩膀,低声道歉。哈利小心翼翼地跨过各式箱子和忘在地上的马球棍,走到门房面前。
门房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头上只剩下耳朵旁边有一撮白发。他让哈利在一张表格上签名,把钥匙交给他,没有告诉他在几楼。钥匙吊牌上写着“201”,哈利便提着行李寻找楼梯。四个年轻学生正好跑下来,争论着什么,把木楼梯踩得咚咚作响,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哈利的存在,差点踢翻他的箱子。哈利缩到墙边,让他们过去,然后继续往上走。
201就在楼梯旁边,能清楚听到楼下的噪音。木门打开的时候发出难听的叽嘎声,铰链需要上油了。这个小房间散发出旧书的气味,陈旧的木地板凹凸不平,幸而没有虫蛀的迹象。家具就只有单人床,写字台,衣柜和一把硬邦邦的木椅子。哈利把行李拖进来,打开窗户,外面是内院一角,能看到空荡荡的葡萄架。夏天的尾巴还没有完全消散,开谢了的花倒伏在小路上,微风带来了一种颓败的甜味。
走廊上又传来一阵喧哗,还是刚才飞奔下楼的那四个人,可以预见他以后不得不习惯这些噪音了。哈利两步跨过房间,准备去关门,但一个学生先他一步推开门,把头探进来,看了哈利一眼,似乎意识到走错了,他咕哝了一句抱歉,走了。脚步声往楼下移动,不一会又折返,砰砰的敲门声响起。
哈利刚刚打开行李箱,抱着一堆衬衫和毛衣,原地犹豫了一会,把它们丢到写字台上,打开了门。又是刚才那个学生,金发,穿着衬衫和鹅灰色毛衣背心,没系领带。另外三个人挤在走廊上探头探脑,好奇地打量着哈利。
“我是对的,我在表格上看见你的名字了。你一定要跟我们去喝一杯,没有人想待在这个发霉的地方。”
哈利看着他,半张开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哈利·普鲁登斯。”金发的不速之客说,哈利突然意识到这个人看起来就像当年二十岁的乔治·卢瓦索,只是酒窝让他看上去温和多了,“我是亚历克斯。如果你敢说你对这个名字没印象,我发誓我会把你从这个窗户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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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哈利没有被扔出窗户,而是被推出了正门,亚历克斯的三个朋友跟在后面,就像防止哈利半途逃跑的火枪手。亚历克斯轻车熟路地在狭窄的、散发着青苔气味的巷子里钻来钻去,把哈利带进一间名叫“海雀和三叉戟”的小酒馆。
“海雀和三叉戟”是一栋歪斜的木石结构小屋,吧台后面挂着一幅画,镶在发黑的铜框里,背景是花束环绕的三叉戟,一只海雀泡在啤酒桶里。酒吧理论上来说有二楼,但因为地板被白蚁蛀穿了,加之传闻闹鬼,从来没有人会到楼上去。钉在门边的一块木板告知顾客:酒馆五月到八月营业到晚上九点,九月至次年四月下午五点关门。超过这个时间,据说——又是据说,无人证实——继续逗留就会有意外发生,至于是什么意外,如何发生,版本实在太多,而且没人愿意查证。
“都是编出来吸引顾客的,我敢肯定。”亚历克斯挑了一张靠近窗户的桌子,打发了最壮硕的那个“火枪手”去买啤酒。
哈利笑了笑,“没人会被鬼故事和诅咒吸引来的。”
“我会。”亚历克斯冲他眨眨眼,朝挤满人的店堂打了个手势,“这些人显然也会。”
矮壮的“火枪手”带着四杯啤酒回来了,一手各抓着两杯,溢出的泡沫一路淌到他的手腕上。
“这是迪格比,他爸爸是个海军上将,估计这就是为什么他很习惯听别人的命令。”亚历克斯介绍道,除了哈利以外的人都笑了起来,包括迪格比自己,“这个是巴里,中间是个a,不是e,”一个雀斑男孩和哈利握了握手,“还有詹姆。”亚历克斯指了指系着墨绿色领带的那个学生,詹姆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二十岁,“士兵们,这是哈利·普鲁登斯。”
一场审讯开始了,至少哈利感觉像审讯。“火枪手”们先以一种好奇而礼貌的姿态问他在哪个学院,是否已经知道导师的姓名;随后询问哈利是不是碰巧从伊顿毕业的,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中间是个a不是e”的巴里富有技巧地问起了哈利的父亲,想知道尊敬的普鲁登斯先生是不是在白厅工作。哈利告诉他尊敬的普鲁登斯先生只是一个谦卑的银行经理,巴里和他碰了碰杯,恭维了这份工作。亚历克斯自始至终没有c-h-a嘴,只是看着哈利,带着半个心不在焉的微笑,就像人们观赏未经训练的马驹笨拙地跳过障碍一样。
第二轮啤酒上桌的时候讯问短暂终止,亚历克斯把话题引向了赛艇,迪格比和詹姆开始争辩过往三年牛津和剑桥的比分差距。哈利猜想这群哈罗公学的“火枪手”们正在消化刚刚挖掘到的新信息,评估哈利应该被摆在社交阶梯的哪一档,以便采用相应的态度来对待他。
“你觉得明年的比分会怎样,哈利?”詹姆问。
我又不是预言家。“我一般不作事前猜测。”哈利回答。
“一个逻辑学家,你们都该学学。”巴里c-h-a嘴。
“原谅我的好奇心。”詹姆从外套口袋里取出烟和火柴,点了一支,“你和亚历克斯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一起过了一个夏天。”
詹姆扯松了领带,呼出烟雾:“是个不错的夏天,我希望。”
“可以这么说。”
迪格比耸耸肩:“至少从今年开始,我不用再被丢到可怕的皮埃蒙特山区去过夏天了。”
“我喜欢皮埃蒙特。”亚历克斯从詹姆手上拿走烟盒,也点了一支,“那里有什么不对吗?”
“山。”
“也有卖n_ai酪的迷人意大利姑娘,你只是不会探索而已。”巴里一口喝完了杯子里剩余的啤酒,“有人想去麦卡利斯特的地下室吗?”
这似乎是他们常去的一个聚会地点,因为迪格比和詹姆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亚历克斯拒绝了,声称他父亲打算今晚和他吃饭,要是他想在晚餐时间前到达伦敦,最好尽快出发。迪格比付了所有人的账,把外套甩到肩膀上,和另外两个“火枪手”一起离开了酒馆。哈利提议陪亚历克斯一起去火车站,但后者摇摇头,示意他留在原处别动。
“我编的,没有什么晚餐,爸爸在康沃尔,而且他痛恨伦敦。”亚历克斯站起来,坐到哈利旁边,挪开了巴里用过的酒杯,“只是不想和他们去打桌球而已,一旦有人开始抽烟,麦卡利斯特就变得像个毒气室,那是家爱尔兰酒吧,顺带一提。”
“你的朋友们都很,”哈利斟酌了好一会措辞,“活跃。”
“我不喜欢他们,所以你可以不使用外交辞令。”亚历克斯直截了当地说,把烟头丢进残余的啤酒里,“我们都是在哈罗认识的——不是个准确的说法,因为我们的父亲全都认识,去哈罗之前我们就听过对方的名字了,还不止一次。我敢打赌他们也不怎么喜欢我,至少迪格比肯定是不喜欢的,但他不想得罪乔治——你还记得乔治,对吗?——我们也不想得罪他的上将父亲。巴里的父亲是驻以色列大使,很可能是下一任外交大臣,这种事没人说得清楚,所以最好有所准备。詹姆的老爸是个法官,你看,亲爱的哈利,这是一场多边政治联姻,原谅我这个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