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试过步行去伦敦,你记得吗?”亚历克斯对墨丘利说,阿拉伯马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抖了一下耳朵,“普鲁登斯先生和我是两个小疯子,你是这么认为的,对吗?”
“告诉他普鲁登斯先生不在乎动物的意见。”
“普鲁登斯先生并不亲切。”亚历克斯拍了拍墨丘利的脖子,解开缰绳,“你想自己散步吗,好孩子?去吧。”
如果遇上下雨天,他们会睡到中午,缠在一起,躲在温暖的被子里,直到下午茶时间才懒洋洋地换上比睡袍稍微得体一些的衣服,溜到厨房去。几天前他们把久未使用的圆形咖啡桌和藤椅搬回日光室,把它变成一个小茶室。窗户对着笼罩在雨里的Cao坪,阵雨难以捉摸,可能滴滴答答下两天,也可能电闪雷鸣一两个小时,然后骤然放晴,阳光把残留在Cao叶上的水珠烤成粘腻的雾。亚历克斯把书房里的打字机搬进日光室,声称是用来打信件和电报,事实上是在修改一个短篇故事,时不时把零碎的段落塞到哈利手里,问他的意见。从片段来看,是个恐怖故事,背景是1870年代,最初的版本描写了一个气氛y-in森诡异的小镇,在短短一周内来了好几个陌生人,先是一个矮小的律师,然后是一个富有的寡妇和她的随从,接着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奥地利人和一个法官,他们似乎互不认识,但出于难以理解的原因,都带着套索和网,像是准备猎狼。另一个版本开场就是两个掘墓人收到一笔来路不明的巨款和一封信,告诉他们一辆马车会在指定日期出现在指定地点,他们需要把里面的棺材运到一个偏僻小镇埋葬,然而就在到达小镇的前一天深夜,掘墓人察觉到尸体不翼而飞。
看了更多的手稿之后,哈利意识到这不是同一个故事的两个版本,很可能是两条并行的情节线,但他始终没有见到小说的全貌。亚历克斯用钢笔在打好的文稿上修改,经常整段整段划掉,在旁边用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缩写和符号写上新的主意。
“只是一个消磨时间喜好。”每次哈利问起的时候,亚历克斯都这么回答,“不值得认真看,哈利,说真的。”
然而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一个沉甸甸的邮包寄到了大宅,经由一间旅馆转寄来的,收件人是D·彼得森先生。“必要的防备手段。”亚历克斯解释道,拆开邮包,从里面取出一份装订整齐的书稿和一封信,迅速读了一遍,笑起来,递给哈利,“看看老学究被吓坏时是怎样的。”
那是一封言辞激烈的拒信,指责“彼得森先生”的作品“下流、肮脏而且反基督”,而且“为你自己着想,先生,我建议你烧掉这些不堪入目的稿子”。哈利折起信,放回信封里:“你写了什么?”
亚历克斯翻开书稿,找到其中一个段落,指给哈利看。哈利扫了一眼,抬起头,看着亚历克斯,后者冲他露出酒窝,像只打碎了花瓶而又洋洋自得的猫咪。
“这非常。”哈利搜刮着合适的词汇,好形容这些露骨的描写,“真实。”
“想象一下编辑们的表情,哈利,他们很可能吓得请一个牧师来给整个出版社驱邪。”
“你给多少个出版社寄了稿子?”
“所有。这是唯一给我回信的,可能是为了骂我‘反基督’。他们不能想象整个牛津有多么‘反基督’。穿上外套,哈利,我们要到邮局去一趟。”
“请别告诉我你打算回信。”
“不是,我准备换一个名字把《守灵》寄出去,看他们会不会改变主意。”
“《守灵》是什么?”
“丢了尸体的掘墓人,哈利,你看过的。”
“你告诉我这个故事没写完。”
“现在写完了。”亚历克斯把外套丢给他,“别慢吞吞的,这是个散步的好天气。”
他们用“R·比索普”的名义寄出了书稿,回邮地址填的是牛津的“海雀和三叉戟”小酒馆。镇子上的小电影院在放《吉伯特与苏利文》,对这个偏远海边小镇上的很多人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彩色电影,非常新鲜,因此放映厅里总是挤满了人。哈利和亚历克斯买了两张票,看这个下午的最后一场,很巧合地,也是这个夏天的最后一场。等他们离开电影院,开车穿过田野的时候,八月的太阳已经露出疲态,低垂在树梢上,把Cao地染成焦糖般的黄棕色。
——
“玛莎八月底回来,我们刚好要回到牛津去了,一切如常。《守灵》确实出版了,没有人对此多加注意,它只是一本便宜的恐怖小说,讲一群各怀鬼胎的人在y-in森的沼泽里追一个本应死去的男爵,因为钱,因为贪念,因为心有不忿,大多数人看完就忘了。不存在的‘R·比索普’先生收到了一小笔稿费,很可能都花在香烟上了。”
“‘就像所有夏天一样,这一个夏天也结束了’,《永恒夏天》第十二章。”记者说,在察觉到老人的目光时耸了耸肩,“我很可能是除了你之外最熟悉这本书的人,普鲁登斯先生。”
对方笑了笑,没有回答,在沙滩和长堤交接的地方停下脚步。一阵雾气被海风吹来,短暂地遮住了视线,又迅速被吹散,灯塔伫立在防波堤尽头。
“看,里弗斯先生,我们到了。”
tbc.
第17章
灯塔是个空壳,只剩下没有扶手的石梯,沿着斑驳的墙壁蜿蜒向上,犹如冻僵的藤蔓伸向灰白的阳光——塔顶如果不是原本有个天窗,那就是发生了小型塌方。砖块从成片剥落的油漆之中露出来,长了苔藓,呈现出一种枯叶般的棕黄色。沙包垒在楼梯底部,天长日久,已经压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一个孤零零的自行车轮子靠在墙上,旁边是一双被老鼠啃过的皮靴,和扔在地上的船桨一起缓慢腐烂。记者跨过船桨,凑近弯曲的石阶,打量上面的焦痕和方形凹槽,应该是固定扶手用的,木扶手,毁于一场在未明时间发生的火灾。他转身看向普鲁登斯:“我们要上去吗?”
“为什么不?我从不半途而废。”
脚步在灯塔里激起重重回声,人声也是,因此当普鲁登斯说话的时候,词语在弧形墙壁之间碰撞,像装入滚动木桶的s-hi润葡萄。记者刻意放慢脚步,以免超过普鲁登斯,这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因为老人每走三四步就需要停下来,扶着墙壁喘口气。
“亚历克斯用‘R·比索普’的名字写了四个悬疑小说,都是短篇。《守灵》之后还有《黑边信》、《莱肯街11号》和《丰收》,然后他对悬疑故事的热情消失了,就像这样,”普鲁登斯打了个响指,“火苗熄灭,亚历克斯随手丢弃‘R·比索普’,转身寻找别的冒险去了。出版社前后写了四封信问‘比索普先生’发生了什么,亚历克斯回信告诉他们‘比索普先生’在安达卢西亚度假时不幸淹死了。”
淹死了,灯塔的回声忠实地重复道,淹死了。
“然后他写了《埃格尼斯的风筝》,用的是‘M·西尔斯’这个笔名,这是他第一本进入公众视野的书。”记者说,他也有点喘不上气了,两人正好爬到灯塔中间,螺旋状的楼梯往上下两个方向延伸,哪边都像没有尽头。昏暗的塔楼和从高处漏下来的阳光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此刻深入地下,正沿着矿坑往上攀爬。
“你知道《埃格尼斯的风筝》最开始是作为儿童读物出版的吗?”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有评论家认为《永恒夏天》才是卢瓦索的第一部成功作品,对他们来说,《风筝》不够‘严肃’,但我还是投《风筝》一票。想想飞行员的鬼魂和埃格尼斯在墓地里追风筝的那一段,如果我是小孩的话,会做一个星期噩梦的。”
“我倒是觉得这段很美,也非常伤心。”
“确实,但还是毛骨悚然。”
“他们还用‘西尔斯’这个名字吗?我的意思是,近几年再版的《埃格尼斯的风筝》,封面上印的名字是哪个?”
“统一用‘亚历山大·卢瓦索’。去年兰登书屋推出的盒装收藏版就是这样的,收录了《风筝》和另外两本描写战后生活的小说,出版社认为同一系列的书不应该用两个名字,读者们会搞不清楚的,而且‘卢瓦索’显然比‘西尔斯’更有辨识度。”
“辨识度。”普鲁登斯咀嚼着这个名词,摇摇头,“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呢?灯塔悄悄学舌。
“亚历克斯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
“西尔斯?”
“‘亚历山大’。从来没有人这么叫他,他即使在正式场合也自称‘亚历克斯’,签名也是。他说‘亚历山大’这个名字‘太重了’,‘像个沙包一样’,他不乐意扛着这么一个沙包。”
“有趣的说法。”
灯火室正下方就是废弃的守塔人卧室,一个半圆形空间,通往塔顶的梯子架在光秃秃的床垫旁边。这里曾经有过别的访客,墙上布满涂鸦,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条从沸腾的海水里出现的双头蛇,周围零散地分布着用油漆喷枪写的脏话和死亡威胁,因为无孔不入的海雾侵蚀,都已经褪成一种类似陈旧血迹的棕色。一盏翻倒的老式提灯扔在床垫上,旁边还有些用过的针头和香烟烧出来的焦痕。尘埃像肮脏的雪一样铺在地上,普鲁登斯踩到了一本受潮的旧日历,图案已经看不清楚了,勉强能辨认出船帆的轮廓,下面一行暗淡的花体字写着“布列塔尼帆船协会,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