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子是用铆钉固定的,焊接处仔细刷漆,防止锈蚀,看起来仍然坚实。记者先爬了上去,然后帮普鲁登斯上来。灯火室的玻璃所剩无几,四面漏风,灯座是空的,但巨大的透镜还没拆除,对着西边的广袤海面,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海水变成藻绿色的绉纱,每一道皱褶都像是精心画出来似的。
“亚历克斯有很多奇妙的想法。”普鲁登斯用鞋尖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拨到一边,“他说故事是一种病原体,依靠在不同的大脑之间传播而生存,听众是携带者,作家是宿主,故事在他们脑海里尖叫,要求被表达出来,得以复制,在别的灵魂里继续存活。有些故事被遗忘了,就此灭绝。另一些故事互相接触,争斗,融合,有朝一日孵化出全新的孢子,变得更令人狂喜,更悲伤,或者更吓人,这样才能继续在人们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
记者在透镜旁边停住脚步,“听起来令人不安。”
“但你同意这个比喻?”
“我爱这个比喻。”
“我亲眼看着。”普鲁登斯走到破裂的玻璃旁边,俯视着荒凉的海湾,斟酌措辞,“我的意思是,这就像亲眼看着一株常春藤慢慢爬满整面外墙,学生时期的亚历克斯和他的故事还在摸索自己的声音和形态,所以我们有了声色犬马的‘彼得森’,着迷于血腥恐怖的‘比索普’和想象一只白色风筝的‘西尔斯’,亚历克斯先把自己打碎,再拼起来,才最终诞生了亚历克斯。他很幸运,他就是故事,而我有幸充当他的配角。但是书中的哈利并不是我,是亚历克斯塑造的一个以我为原型的木偶,这个木偶终究还是属于他的。他们会在舞台上永远活着,至于你和我,里弗斯先生,我们在台下,从未存在过。”
——
“假如。”亚历克斯忽然说道。
哈利翻了一页书,等着下文。毛毯很暖和,亚历克斯的身体也是。新公寓里的床足够大,他们终于不必担心谁半夜会摔下学生宿舍的狭小单人床了。两人是圣诞节后搬进杜松街55号的,亚历克斯声称自己受够了疯狂的一年级生,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男爵帮他付了账单,什么问题都没有问。这里有两个卧室,多余的那一个理所当然地成为杂物间,哈利的大部分行李还乱糟糟地扔在里面。假如被一个不明就里的访客看见的话,多半会感到困惑和怀疑,但他们不认为在可见的将来会有任何访客。
外面的风变大了,小雪也已经不再是小雪,窗户发出轻微的喀喀声。哈利又翻了一页,看了两行,合上书,侧过身,看着亚历克斯:“假如什么?”
“我们怎么能确定自己不是一个受人cao纵的角色呢?”
“这该不会又是你那病原体理论的一部分吧。”
“比如埃格尼斯和上尉的幽灵,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和每一句话都是设计好的。”
“亚历克斯,他们根本不会‘想’,那是你的想象,而且鬼魂并不存在。”
“莱拉说她见过祖母的幽灵,坐在餐厅的钢琴前面。”
“她当时几岁?”
“不记得了,八岁,我猜。”
“她只是想吓唬你。”
“哈利,你的想象力比一块石头还少。”
“我们两个之间有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就够了。”哈利叹了口气,把小说放到床头柜上,躺下,“我能确定的是没人能cao纵我不睡觉。你也应该少花点时间坐在打字机前面,反正你已经把《埃格尼斯的风筝》写完了。”
“会有别的故事。”亚历克斯爬到哈利身上,双手撑着他的肩膀,俯视着他,“我是它们的宿主,它们要靠我的打字机活着。”
“是个浪漫的想法,虽然有点可怕。”
亚历克斯笑起来,低头吻哈利的嘴唇,哈利抬手抚摸他的后颈,摸索着解开亚历克斯的睡衣纽扣。门铃声偏偏挑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两人都吓了一跳,花了好几秒面面相觑,然后才匆忙爬起来,披上外套,跑进客厅。
门外是两个穿着长大衣的男人,一个戴着毡帽,另一个没戴,头发和肩膀上都落着雪花。寒风沿着楼梯倒灌进来,哈利不由得发起抖来。不速之客上下打量着他们,问谁是卢瓦索先生。
“我是。”亚历克斯回答,“需要我提醒两位现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吗?”
戴着毡帽的男人摘下手套,从衣袋里掏出证件,在他们面前扬了扬:“军情五处,我叫康奈利。你和布兰登·莫顿先生关系十分密切,不是吗,卢瓦索先生?”
“我不知道你对‘密切’的定义是什么,巴里和我是在学校认识的。”
没戴毡帽的军情五处雇员接过了话题:“我们需要和你谈谈,卢瓦索先生,到我们的办公室去谈。”
亚历克斯拉紧了外套,他显然也冷透了,不过打定主意不让对方看出来,哈利想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但不敢在陌生人前面这么做。
“你们没有权力这么做。”哈利说。
“这不是逮捕,我说过了,只是需要和卢瓦索先生谈谈。我们有足够理由怀疑莫顿先生是个危险的煽动者。安全起见,我们会和每一个认识莫顿先生的人谈话,而且我们会非常礼貌。”戴毡帽的男人往前一步,哈利现在能看到他外套下枪柄的轮廓了,“如果卢瓦索先生仍然拒绝的话,我们可能就不那么礼貌了。”
哈利还想说些什么,但亚历克斯抓住他的手肘,摇摇头。这两个从军情五处来的人只给了亚历克斯五分钟换衣服,然后一左一右押送他下楼,推进汽车后座。哈利站在结冰的路边看着车开走,全然忘记了自己只穿着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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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事情的全貌是在四天后才慢慢浮出水面的。期间警察来了一次,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CaoCao做笔记,走了。随后拜访的是军情五处的便衣探员,不是带走亚历克斯的那两个,从打扮看来可能是文职人员。他们拦住正要出门的哈利,把他堵在客厅里差不多二十分钟,质问他和亚历克斯的关系,亚历克斯和巴里的关系,有没有参加过任何已知的激进团体,有没有和苏联外交使团的任何人接触过,有没有收到过可疑的匿名信件,诸如此类。哈利一概回答没有,不清楚,没留意,追问亚历克斯的下落。那两个探员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收起笔记本,声称如果还有别的问题,他们会再来的。
他们没有再来。二十四小时过去了,亚历克斯音讯全无。哈利鼓起勇气给男爵打了电话,对方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正和家庭律师布鲁默先生四处交涉,寻找可以牵动的绳索和可以兑现的人情。然而军情五处摆出了异常强硬的姿态,拒绝告知亚历克斯的下落,声称这并非审讯,只是协助调查,并且“卢瓦索先生得到适合他身份的对待”。焦灼不安的哈利接着找到了迪格比,抱着一丝也许能打探到什么消息的希望,然而上将的儿子也什么都不清楚。从他嘴里,哈利得知詹姆前天也被带走问话了。军情五处显然摸清楚了巴里的社交圈子,将整个哈罗公学俱乐部纳入瞄准镜里。探员们原本也关起了迪格比,但上将向国防大臣施加压力,后者找上了外交部,外交部继而撬动了军情六处这根杠杆,迫使心有不甘的五处松了口,不到十个小时就把他放了出来。
“巴里到底做了什么?”哈利问。
大块头皱起眉,嘴唇嚅动着,好像他真的需要咀嚼这个问题,思考对迪格比而言一向都是件痛苦的事:“我想是因为那本杂志。”
杂志名叫《号角》,是巴里和另外一个历史系学生合办的,迪格比不记得另一个人的名字了。《号角》刊载的社论大都出自过分理想主义的牛津学生之手,时不时还有论文摘录和分析,最后几页是读者来信,码头搬运工、流水线工人和失业木工们控诉吝啬的雇主。这本杂志印量不大,通常是在每个月的半地下小型集会上派发的,传播范围也很有限。不久前刊发的最新一期里,一位名为“雅各”——只是“雅各”,没有姓氏——的作者发表了一篇讨论柏林会议的文章,内容本身十分平庸,是些空洞的陈词滥调,然而末尾有一段比喻,大意是雷管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点火。
“可是那些布尔什维克崇拜者经常这么呼吁,不是吗?”哈利问,“‘黑夜’,‘火把’,‘红旗’,‘烧毁一切’,他们就喜欢的这种措辞。”
然而巧合的是,迪格比继续用他单调呆板的声音解释,巡警上周抓住了两个在白厅附近徘徊的可疑男人,一个是货轮水手,另一个是泥水匠,两人无法解释为什么大半夜出现在那里,更无法解释挎包里的炸药。这两个疑犯被迅速交到军情五处手上,五处从他们身上榨出了地下集会的日期、参与者和组织者,顺藤摸到了《号角》杂志和布兰登·莫顿,继而扩散到莫顿在牛津的社交圈,首当其冲的就是亚历克斯、詹姆和迪格比。
“这太荒谬了,亚历克斯不是共`产`党人。”
“他的确去过巴里搞的那些偷偷摸摸的‘小聚会’,不是吗?”
“他也去过国民医疗保险辩论会,不代表他支持工党;他还参加过明爱会募捐,也不代表他是天主教徒。你不是不知道亚历克斯喜欢什么都参与一下,单纯觉得好玩而已。”
迪格比耸耸肩:“说服我没什么用,你得说服五处。”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没有办法接触到五处的人。”
迪格比转了转他粗短的脖子,就像犀牛缓慢地审视周围的环境:“你现在和亚历克斯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