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哈利站起来,“我辞职。”
办公室里没什么好收拾的,台灯、打字机和电话都不是他的,钥匙和公函也必须留在原处。哈利只带走了几封信,钢笔和一盒回形针,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这个房间此刻看起来依然和他刚来时一样陌生,萎蔫的盆栽和雾蒙蒙的玻璃,散发出樟脑气味的文件架。哈利撕下贴在桌面上的便笺,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开门出去。
离开报社的时候没有人多看他一眼。米涅小姐今天不在,外出采访去了。他慢吞吞地走下楼梯,思忖着施密特会怎么宣布这件事,也许会说病假,或者什么都不说。门卫帮他扶住门,一眼看见他手上的信封,问他是不是要去邮局。哈利敷衍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四月初疲弱的阳光里。
他折起信封,塞进衣袋里,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到达河岸,折返,随便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看着来往的行人出神。那是个y-in天,春天总是这样的,没有雨,但云层很厚,泛出一种呆板的灰白色。人们的大衣也是灰色的,哈利看着他们在黑白布景般的街道上缓慢移动,像是从胶片电影里剪下来的一格。他已经来巴黎超过三年了,从没有在工作日早上认真看过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这样的时间。
侍应过来问他是否准备点什么食物,午餐时段快到了,要是他不打算吃东西的话,那麻烦把桌子让出来。哈利把零钱留在茶碟里,起身离开,过了桥,往七区的大致方向走去,因为风太大了,一直低着头。
哈利回到圣多米尼克街的时候刚过下午四点,亚历克斯在小茶几上写信,一看见他就放下了钢笔,本能地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了。
“施密特。”哈利简短地说,“他知道了。”
“那你的工作?”
哈利没有回答,摇了摇头。亚历克斯轻轻说了一句“天哪,哈利”,从起居室另一边走过来,抱住了哈利,吻他的额头。哈利摸到了亚历克斯的手,用力握紧。风吹起了纱帘,把信纸扫到地上,但他们两个谁都没有留意到。
合同终止之后报社自然也收回了那间位于木偶剧场后面的小公寓,给了哈利一个月时间搬走,和办公室一样,公寓里也没什么要带走的,哈利的大部分私人物件都已经在圣多米尼克街了。他花了一个下午把公寓打扫干净,卷起几条被忘在抽屉深处的领带,和几本书一起放进行李箱里,锁了门,钥匙丢进门房的信箱里,就此告别。
“然后。”普鲁登斯说,琢磨着这个词,仿佛那是个因为风吹雨打而变得模糊的路标,不仔细看的话就会走错路,“然后,《火刑》出版了。里弗斯先生,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埃格尼斯的风筝》和《火刑》之间有那么长的间隔了。人们——尤其是传记作家们——常常把亚历克斯的作品当成方便的刻度,自以为把他的人生测量完毕了,忘记了两个刻度之间别有深意的空隙。《火刑》的法文版最初只印了几十本——当然也是由慷慨的马纳先生翻译的——后来又增加了一百来本,并不公开出售,只能在特定的朋友之间偷偷转手。以现在的眼光来看,《火刑》并无新意,不过是两个寄宿学校男学生的故事,他们恋爱,他们被迫分开,他们分别自杀。但我们当时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不可同日而语,光是书写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一种罪行。‘下划线’书店将我们拒之门外,亚历克斯以前常去的一些沙龙像驱逐麻风病人一样赶走了他。巴黎表明了她的态度:你们不受欢迎,请尽快离开。”
“我试着找别的工作,一度给剧院写过宣传单。当时英文报社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尽管施密特什么都没有说,但其他报纸都知道我突然从《视点》离职,并且对此充满疑虑,没有一家愿意给我一个职位。而法语报纸根本不需要一个无法用法文流畅写作的英国人。亚历克斯每天都收到几十封信,一些赞美《火刑》,大多数诅咒他下地狱。同一年夏天我们放弃了圣多米尼克街的小小鸟巢,回到了伦敦。亚历克斯的行李几乎都被稿子占满了,那是《永恒夏天》的雏形,依然没有完成。他依然不让我看他正在写的Cao稿,片段也不行,当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问我的意见。我想有些伤口不是那么快就能好的。”
“我们没有在伦敦停留很久,除了莱拉,谁都没见。男爵在伦敦有好几处房产,乔治以前住在近郊的独栋房子里,现在留给他的遗孀了,他们没有孩子。另外就是肯辛顿南边的公寓,亚历克斯和我悄悄把行李拖了进去,像两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躲进树洞一样。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兼职工作,为一家园艺杂志写稿,吹嘘最新的Cao耙,解释扦c-h-a技巧,诸如此类,你明白的。你从一开始就在文学版吗,里弗斯先生?”
“不,在厨艺栏目做了六个月,绞尽脑汁思考要怎样夸赞一家平凡无奇的蛋糕店。”
“上帝保佑你。”
“必不可少的折磨。”
普鲁登斯看了一眼手表,差五分钟到七点半。天已经完全黑了,窗户玻璃变成一块平滑的黑色镜子,映出老人、记者和壁炉的火光。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扇门被风吹得砰砰作响,听起来像是从餐厅的方向传来的。
“后来,一位老朋友找上门来,是《邮报》,我的第一个雇主,他们恰好需要一个熟悉华约国家的时政记者,我刚刚从海峡另一边回来,当然是他们的第一人选。时隔七年,我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烟味的大办公室,我同意九月份开始工作,这样夏天就可以陪亚历克斯回去康沃尔——应该是莱拉告诉男爵我们回来了的,因为见过他姐姐之后几天,亚历克斯就收到一封电报,让他到大宅去一趟,没说为什么。我们原本只打算在那里住五天左右,所以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我订了早班火车,和亚历克斯一起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第29章
晚餐的铃声响了起来。会客室里的两人都站起来,拿起外套,再次穿过漆成灰绿色的长走廊,走向餐厅。暖炉周围的桌子都已经有人了,披着羊毛开衫的桑德斯太太一眼发现了记者,大声招呼“波里斯,我的小熊”,艰难地站起来,护士们忙不迭把她扶回轮椅里,用黏糊糊的南瓜汤引开了她的注意力。老人和记者坐到了窗边。从这里看,夜空更有压迫感了,只有脆弱的玻璃把他们和s-hi漉漉的黑暗分隔开来。
普鲁登斯只要了一杯茶和一份面包卷。记者要了炖r_ou_,护工阿尔贝送来了食物,外加一杯梨子甜酒,普鲁登斯冲记者眨眨眼,示意他试试。记者喝了一口,酒比想象中甜,带着轻微的气泡,像一滴融在冰水里的浓缩夏天。
“美妙,不是吗?阿尔贝家里经营着一个小酿酒厂,在菲尼斯泰尔——布列塔尼最西端的一个省——但他打定主意逃离这个不停下雨的半岛,跑到巴黎念书,考了一个护理资格证。”
“最后又回到了‘不停下雨的半岛’。”
“生活。”普鲁登斯撕下一小块面包,抹去沾在餐盘边缘的果酱,“自1963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康沃尔,基金会把卢瓦索家的大宅变成一个旅游景点之后就更加没有理由去了。在开往我们最后一个夏天的火车上,亚历克斯显得很高兴,我想我自己也是的,我们都在期待一个慢悠悠的假期:沙滩,晴天,遮阳伞,Cao莓和葡萄酒。”
突如其来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云层,雷声从缺口滚落,记者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透明的玻璃顶棚,雨云的伤口已经合上了,毛细血管一样的蓝色电光向远处扩散,几秒钟就消失不见。记者脑海中短暂地浮现出远处的灯塔,想象雨水扑进漆黑的灯光室。餐厅的灯闪烁了一会,恢复了正常,人们重新低下头,注意力回到食物上。普鲁登斯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雷声惊扰的,他专心致志地盯着瓷杯里的深色茶水,像是要从里面寻找某种预言,或者答案。
“司机在火车站等亚历克斯,见到我的时候有点惊讶,因为他得到的指令是只接亚历克斯一个人。亚历克斯让他不要废话,普鲁登斯先生是多年以来的好友,‘他想来就来,不需要事先通报’。司机回答‘当然,先生’,他没有选择。我们上了车,驶向大宅。”
车停在碎石路上,司机替他们取出行李。玛莎像往常一样等在门厅里,看起来有些苍白,没有笑容。她轻轻拥抱了亚历克斯,没有靠近哈利,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告诉他们男爵在书房里等着。两个年轻人担忧地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上楼去了。
书房的壁炉燃烧着,现在是六月初,空气被烤得既干又热,充满发霉旧纸和松木的气味,难以呼吸。男爵坐在书桌后面,埋头写着什么,像是没有留意到访客的存在。亚历克斯叫了他一声,男爵一言不发地用钢笔指了指放在壁炉前面的椅子,两人坐下,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木柴在火里噼啪作响,笔尖划过信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除此之外这个庞大的房间里没有别的声音了。亚历克斯碰了碰哈利的手,后者瞥了男爵一眼,确保对方没有留意,轻轻握了握亚历克斯的手指,放开。
“在巴黎一切都好吗,亚历克斯?”男爵忽然问道,把笔和信纸推到一边。
“是的,爸爸。”
“还在写你的小故事吗?”
“不,没有了。”
“你呢,普鲁登斯先生?我记得你在为杂志写稿。”
哈利坐直了些:“报社,先生,《视点》,但我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
“我很遗憾,为什么?”
“只是想换个环境,先生,我现在在《邮报》。”
男爵若有所思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站起来,向壁炉这边走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哈利看了一眼亚历克斯,后者看着那个信封,抓紧了椅子扶手,就像人们盯着一条从Cao丛里爬出来的眼镜蛇一样。男爵把信放到小儿子面前的咖啡桌上,和寄给施密特主编的那封一样,这个信封也没有邮戳和地址,右侧边缘被拆信刀整齐划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