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后没有人说话,杜乔忍受了一段沉默,突然猪倌抛出包东西给他。
那是被雨水打得恹耷耷的花朵,是杜乔在花店里买的那束。它们被一块粗麻布包着,花瓣凋零,叶子稀稀拉拉的,色泽不再光鲜,s-hi漉漉的滴着水珠。
“这是我的花,你把它也带回来了?”不等他回答,杜乔露出真挚的笑容:“谢谢你,这是我给主教大人买的,他生病了,本来希望能让他心情好一点的。要不是你我也许会病倒在街头,他肯定会为我担心的。”
猪倌仿佛没听见。杜乔撑起身体挨得离他近一些,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他的背。猪倌猛地缩起肩膀,将他的手打开,没控制好力度啪地一声手掌被打得很疼。
“你能转过来吗?我们可以面对面说话,没关系,我不怕的。”杜乔轻声说。
猪倌发出熟悉的警告:“离我远点。”
“那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我叫杜乔,杜乔·古利埃。”
杜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他有些气馁:“我在修道院听说了关于你的事,他们说你是个罪犯,其实你是个好人,对吧?你救了我,无论如何我也应该知道你的名字,不然我怎么报答你呢?要是连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能放在心里,我岂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
良久,在杜乔都要厌倦火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时,猪倌沉闷地开口:“约拿。”
杜乔眼睛一亮:“约拿,是约拿对吗?这个名字真好听。”
猪倌轻哼。但杜乔愉快地说:“约拿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猪倌又钻进了黑暗中,他粗暴地命令:“睡觉!”
杜乔喜滋滋地重新躺下,他真的累极了,整日的奔波和病痛让他很快就沉入了梦乡。但他没能睡很长时间——他自己觉得只是稍微闭了一下眼睛似的——有人就把他粗暴地拉了起来,他还迷蒙地揉着睡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强硬的力道整个拽了起来。
屋子里有点冷,火堆已经熄灭了,干柴烧尽,这说明他不仅仅睡了一眨眼的功夫。猪倌把他的披风扔给他,然后提溜着他出门。外头天是黑的,月亮还挂在天边。
“为什么不睡了?”杜乔莫名其妙地问。
猪倌从屋后牵出一匹马来,说:“上去。”
杜乔蹬了上去,猪倌坐到他身后。杜乔这时才清醒:“我们要去哪里?你要送我回修道院吗?我可以自己回去,你告诉我怎么走就好。天亮了再走也不迟。”
猪倌的双手绕过他的身侧牵起缰绳驾马跑起来,杜乔来不及多问,只能靠在他怀里,他身上还是一股动物的腐臭味,但也许共处一晚后杜乔已经习惯了,竟然也不觉得无可忍受。他的心脏因为跑马的颠簸砰砰直跳,有一种冒险的刺激感从胸腔里涌出来,他只觉得酣畅而痛快。
罗马的晚风把两人的斗篷吹得呼呼直响,鼓风机一样狂烈的声音,在杜乔耳边轰鸣。不一会儿,修道院高阔的天顶从林木间探出,然而猪倌没有停留,经过修道院后向着城中前进。杜乔反应过来他们晚上大概是在山上,也许是猪倌居住的地方,但一定是雅尼库伦山,所以在下山的路上才会经过修道院。他惊奇地想,既然到山上居住的地方会经过修道院,为什么他不把自己直接扔在修道院门口呢?难道是担心他病倒在门口没人理会吗?
最终两人停在卡拉卡拉浴场后的巷子口。这里是罗马贫民集中居住的地方,治安尤其差,以卡拉卡拉浴场为分界线,有身份的人和普通百姓都绝不轻易靠近,否则即使被偷盗、抢劫甚至有生命危险也没人能负责任。杜乔之前听安杰洛说过这里,虽然他也有几分好奇,然而平时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修道院里,很少有机会出来,即使出来了也是带着事务,没有时间浪费在冒险活动上。他下马后瞪着黑黢黢的巷子又兴奋又紧张。
“为什么来这里?”他问猪倌。
猪倌冷淡地回答:“找马。”
杜乔一怔,反应过来他是在带自己找苹果酱!因为他昨晚说是盗贼偷走了苹果酱,要找到苹果酱就要找到那个盗贼,一个盗贼能住在什么好地方呢?最有可能就是贫民巷。
一股热流淌过杜乔的心田,他本能地拽紧了猪倌的袖口跟着走进深深的巷道内。他们沿路寻找门牌,这些门牌上都有奇怪的符号,有六角星、三角形、花朵、小鸟……,标记花样繁多令人惊奇,如果是以色列人的作为,恐怕连他们自己也要搞糊涂1。
两人这时摸到一扇奇怪的门,门被刷成与墙差不多的灰色,如果不仔细分辨是发现不了的。门把的钥匙孔也不是真的钥匙孔,竟然是画上去的,乍看可以以假乱真。猪倌也不费心撬锁敲门,不由分说抬脚就将这门板踹开,脆弱的门板被他腰斩成两段,轰隆跌在地上。
“出来!”猪倌发出巨吼,他高亢粗暴的声音活像一头怪兽。
一个矮小的男人散着头发一边提裤子一边跌跌撞撞从楼梯上爬下来,猪倌不等他开口,走上去一把将人拎起来,单手提着男人的领子举到半空中,抛出一道弧线直摔到杜乔面前!男人摔得一嘴血,沾了满脸尘土,灰扑扑像只老鼠似的在地上痉挛。尽管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声嘶竭力求饶:“请饶了我,请饶了我!我错了!我错了!”
猪倌一脚踩在他背上,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拉起来,对杜乔说:“是不是他?”
杜乔被猪倌的暴力吓得不轻,他靠近查验,果然是这个男人。
“是他,就是他偷走了我的马。”
猪倌用靴子尖一勾,将那盗贼铲起来翻了一面,吼:“马!”
盗贼涕泗横流道:“什么……什么马……”
杜乔说:“你昨天下午在花店门口偷走了一匹枣泥色的马对不对?那是我的马,你把我的马还给我。”
盗贼急忙指向门后:“在后面!在后面!”
杜乔翻出窗户去,果然有好几匹马拴在一个破旧的Cao棚下,苹果酱夹在中间正闭眼休息。它看上去有点局促不安,也许是因为换了陌生的环境,周围都是不认识的马,它保持站立的姿势睡觉,当杜乔靠近的时候,它本能地睁开眼,认出杜乔来,朝着杜乔原地踏步。
杜乔解开它的缰绳,仔细查看它身体是否有受伤,见到它完好无缺他欣慰地抚摸它的脑袋,亲吻它:“主保佑,还好让我找到你了,是我的错,我们回家去好吗?苹果酱你这个好孩子,安杰洛肯定很想念你。”
苹果酱蹭了蹭他的脖子,由他牵着回到房间里。
“嘿!”杜乔朝猪倌挥手:“我找到了苹果酱了。”
猪倌脚下的盗贼还在哭叫:“请饶了我,请饶了我……”
杜乔心软了:“算了吧,偷盗不至于死罪。既然苹果酱回来了,他也挨了打,就放了他吧。”
猪倌收回脚,沉默地往屋外走。杜乔追上去,苹果酱跟在他身后踩出哒哒的马蹄声。
天际线撕开了一条灰白的边角。他们发出了这么大动静,贫民巷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仍然是空荡荡的沉浸在静默中,只有冷风的呼啸在耳边徘徊。
杜乔牵住猪倌的马,仰头望着马上的人:“你要回去了吗?”
猪倌点头。苹果酱找到了,杜乔可以自己回修道院,他没有必要再送了。
杜乔把自己腰带上的一块羽毛装饰扯下来,那是枚扣子,一颗葡萄石镶嵌在上面2,黄色宝石流泻出细碎的光彩。他把羽毛扣塞进猪倌手里,男人的手掌很大,又粗糙又厚实,皮肤发黄坚硬,伤口密密麻麻随着掌心的纹路爬满每个角落,旧伤的疤痕有的十分骇人,有的难以辨别。这是一只常年劳动过度的手,即使梵蒂冈的奴隶也莫过于此。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约拿先生。”杜乔感动地说:“这个羽毛扣留给你当作信物,它是主教大人送给我的,代表他对我的信任。请你一定帮我好好保管,不能丢了,我会再来找你的,到时候会拿答谢的礼物换回这个羽毛扣。”
猪倌凝视手里的宝石,低声问:“你……信任我吗?”
“当然。”
“所有人都害怕我。”
“但是你没有做什么让我害怕的事呀。”
猪倌望了望天边越渐浓密的天光:“我该走了。”
他没有留下道别的话,策马离开。杜乔目送他的背影远离,苹果酱温顺地蹭着他的肩膀,杜乔回摸它的脑袋,说:“起码他留下了我的东西,也算是件不错的事情,对吧?”
安杰洛苦等了杜乔一个晚上,早上还没有见到人回来,已经心急如焚。他一会儿担心杜乔在罗马人生地不熟难免碰上危险,一会儿又自责自己没有跟着杜乔出门。修道院开门后,他就迫不及待地等在坡道上观望,值日的修士见他面色焦虑,却不明所以。安杰洛叫人牵来马,决定亲自进城寻找。
正当他跨马出发之时,长长的山坡下飞驰而来一道熟悉的身影,少年扬起的披风与头发在皑皑的雪色间穿行。安杰洛的表情随着渐近的少年开朗起来:“杜乔!嘿!”
两人重逢,杜乔下马与安杰洛热烈地拥抱。
“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一晚上,正准备去找你呢,你把我吓坏了。”
“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昨天实在是倒霉,差点连苹果酱也弄丢找不回来了。噢,你必须给我看看我的肚子,我被苹果酱踹了一脚,虽然已经不痛了,可不会留下什么毛病吧?”
“你被踹了一脚?为什么呢?苹果酱你这个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