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灵窍假与真
千里缟素,天地俱白。
慕容毓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寒意深入骨髓,像是连心血都要冻上了。
崔渡的灵柩,与其他死在此战中的人一道,停在雪中。
远山尽头,在他望不到的地方,那个世上最疼爱他的人也同样沉睡在这般不见日月星辰的黑暗里,再也不会在他胡闹的时候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莫可奈何。
世间的生死离别,原来这样轻易,眨一眨眼,什么都如雪般消散了,甚至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就如江鸿,走了数千里,连齐霙的尸身也不得一见,便倒在了雪中……他会心生遗憾么?又或者黄泉重逢,反倒是幸事?
“……殿下,京城中会读我们暗语的人,只有一个。”
慕容毓一行是在钟山谷口遇到了伏击,显然对方早已得知他们的行军路线,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与京城联络时泄露了行踪,看着被大雪覆盖的棺椁,终于有谋士忍不住开口。
三日三夜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慕容毓极缓慢地抬起头来,目光中有一种冰冷的疯狂,像是一个失去所有的人紧紧攥着手中唯一的珍宝,谁要想碰一碰都会被碎尸万段:“不是他。”
谋士看着仿佛被逼入绝境却还执迷不悟的太子,只得失望至极地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京城传来皇帝的遗诏,命太子以国事为重,无需回朝守灵。
慕容毓把那张纸撕得粉碎,所有人都知道,京城里只怕已经变了天,但此时,他身边不过数千兵士,山水迢迢,如何回得去?
十二月,慕容毓在两国交接的隅城见到了陈国的来使。陈国为胥国国君之死表示哀恸,愿意再度胥国结盟,只要太子与陈国公主联姻,便出兵助太子回朝。
可慕容毓还在与众谋士分条析理地辩驳这样做的无穷后患,京城里又传来第二道惊雷——太子自认德行有亏,百无一能,于此危难之际,恐不可担负一国之重任,因此特下禅位诏书,让位于二皇子慎。
举国哗然,群臣质疑,但不论谁去查验比对,都只能印证,这的的确确是太子真迹。
慕容毓看着这份笔迹与他一般无二,连印都一模一样的伪诏,一字一句读来,如此荒谬可笑,可即便是他本人,竟也分辨不出真假。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将他的字模仿得以假乱真,也只有一个人,能刻出这样的印。
此诏一出,陈国来使立刻便划清了界限,太子无兵无权,再没有说话的机会,登高一呼,不过是更快丧命而已。
釜底抽薪,好狠的手段。
这一次,谢琀的叛变,已是无可置疑的事。
但众谋士望着太子苍白如纸的脸,却无一人忍心开口挑破。
慕容毓神色莫测地盯着手中拓临的诏书,眸中一片幽暗,仿佛并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一丝情绪,可冰冷的沉默比狂怒的爆发更加可怕,春冰虎尾,岌岌一念,累石千丈,一苇可倾。
“谢琀,你这个……”有一瞬间,他紧紧攥着那张纸,仿佛想要如上次接到假的遗诏之时一般撕个粉碎,恨意几乎便要自紧咬的唇齿间溢出,最后,却只是将之叠起来,揣入了怀中。
永和一年初,二皇子慕容慎登基继位。
谢琀垂眸立在群臣之间,那些冗长的祭文与诏书一个字也没有落入耳中,就连他被封了个太常寺卿,还得了一座府邸也没听见。
他从没想过,最后登上皇位的人会不是慕容毓,更没想过,自己还能从慕容慎那里得到从龙之功。
跪谢皇恩之时,他抬眸看着高坐在金銮殿上的慕容慎,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你要当皇帝,那便当吧,我倒要看看,你又能在那里坐上多久?
新皇十分重用他,其意一来是向太子一派的人释放出善意的讯号,二来,紧攥着慕容毓的软肋,也是一个砝码。对他来说,登上皇位并非便高枕无忧——慕容毓还没有抓到,慕容涛不知所踪,荆国的大军也还没有打退。
正月一过,天气渐渐回暖,积雪融化,枝头又冒出了新蕊。
太常卿谢府残雪未消的院子里,四角各有侍卫把守,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谢琀立在亭中,执笔在纸上缓缓勾勒出一张兵器制图来,神色平静而专注,仿佛未听见侍卫的传话。
待他收笔,那侍卫方才复述道:“太常大人,永昌侯求见。”
谢琀取过帕子,仔细擦了擦手上不慎染上的墨,淡淡一笑:“见便见吧,请他进来。”
这年谢尧山五十来岁,两鬓斑白,精神矍铄,玄底蟒衣从几株树后走过来,龙行虎步,气势摄人。
谢琀转过身,微微颔首:“永昌侯大人。”
“谢琀,”谢尧山一见他那不咸不淡的模样便觉心头火起,“我仍然是你的父亲。”
谢琀眼底波光微动,似闪过一丝惊讶,恍然大悟般掀唇一笑:“自然,父亲,您来寻我,可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