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目光转向小槐,“丫头最近忙什么呢,琴棋书画?针线家务?相夫教子?”
话音未落,小槐用胳膊肘狠狠捅了下他胸口。
“好没正经,什么夫什么子?”
阮籍被二人逗笑了,“仲容,别开她的玩笑。”
“这你就不对了,管儿子那么严格,倒把闺女当太岁养,这她这脾气都你惯的!”阮咸夸张地捂着胸口,“我唠叨一句,丫头早到了出嫁的年龄,应该还是快作打算。脾气这么凶,小心到时候嫁不出……啊——”
小槐单手箍住他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将手腕反扭过来。阮咸痛得大叫一声,半天才挣脱她的魔爪。
“我说过,别开她的开玩笑。”阮籍忍着笑,“小槐,适可而止。”
其实阮咸说得不无道理。别家的姑娘十五六岁便做了人妇,而小槐将近二十的年纪还围着父亲转。几年前司马昭请人做媒,想把小槐配给其长子司马炎。家人本来也没太大意见,唯独阮籍坚决反对,称司马家的人靠不住,大醉两个月不见客,生生把媒人耗走了。
阮咸拿小槐没办法,心想这丫头平时都做些什么活,力气竟然毫不逊于自己。他揉着手腕,一边骂“小太岁”,一边跟阮籍谈起正事。
“今天郑冲带人去大将军府劝进了。”说道这里,阮咸突然认真起来,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那文章是你写的?”
阮籍突然怔住,刚平息的愧怍之意又卷土重来。他没有回答,扭过脸眺望窗外,像是在逃避什么一样。
小槐赶紧朝阮咸使眼色,阮咸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马劝道:“小叔,这事能不怪你。郑冲去孝尼那儿找你的事大家听说了,我明白你也不想写。”
“你还听别人说什么了?”阮籍依旧看着窗外。
阮咸做出个老实巴交的样子:“他们还夸你文章好,没别的了。”
阮籍自嘲地笑笑。辞藻再美,拿去为天下人不耻的j-ian臣歌功颂德,也只能写出秽垢不堪的文字。原本他自诩人格清正,虽然无法与司马氏划清界限,但也未曾同流合污。可如今……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委屈求全到什么地步——连这种事都做得出,若大将军逼得再紧一步,还有什么不能为他做呢?
阮咸见叔父不言语,牵住对方的手臂摇了摇,“好啦,就算你不写,总有人要写,小叔你不用自责了。”
阮籍静静盯着窗外的一株新拔出头的小Cao,沉吟许久,又回案边拾起笔来。
“嗯。”
小槐嫌阮咸太聒噪,还惹得父亲情绪低落,开始一边使眼色一边下逐客令:“堂兄,你来这里吃白食,总得干点活表示一下吧?快去帮娘做饭!”
阮咸自觉失礼,朝小槐扮个鬼脸,起身朝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过身:“对了,封公的事,司马昭没答应。”
阮籍听后,笔尖忽忽一滞。
“随他吧。”
阮咸笑了笑,出门去了。
阮籍有些魂不守舍地翻了会儿竹简,突然想到了什么:“今天我去山上看嵇叔叔,你一起来吧?”
小槐正专心磨砚,听到这话有些惊讶,“今天?”
“嗯。”
“今天是什么日子,要那么远跑一趟?”
阮籍笑笑,“不是什么日子,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小槐不由回忆起来。早先嵇康被人诬陷处斩,都是司马昭与钟会等人的决策。阮籍身为司马昭的食客却没帮上朋友,心中一直觉得愧疚。
嵇康被害后,朝野乡间惧怕司马氏 y- ín 威,几乎无人敢为其设灵祭祀。阮籍是官身,在家中设灵更是不便。洛阳城二十里外的首阳山上有一处祠庙,供奉的是孤竹君子伯夷、叔齐。庙宇虽有些残破,但其周围有茂林修竹环绕,清幽隐蔽,倒与嵇康在山阳的故居有几分相似。阮籍年少时便多次拜访这里,喜欢这里景致,又见有伯夷、叔齐二君子守护,便私下里在此为嵇康设灵。牌位设好,他又觉得把友人安顿在这穷山僻野过于孤独,私下深深自责了许久,又被女儿几次三番劝了才好。
听了他的话,小槐点点头。父亲常称嵇叔夜能解他的心意,她也知道嵇□□前与父亲异于常交,此时去祭拜,或许是对父亲心灵最大的安慰。
“好,那我帮您梳头吧。”
她三两步跑出去,取了把篦梳过来,熟稔地将父亲有些零落的头发理顺。她是个风风火火的x_ing子,毛手毛脚不知轻重。阮籍几次被扯得头皮发痛,却也只不甚介意地任她摆弄,只淡淡嘱咐一句:“不用太正式,稍微齐整即可。”
小槐口上答应着,撩起父亲的头发,发现里面又添了几缕斑白。
父亲老了——她有些沧桑地在内心感慨。生老病死是人必经的过程,可她还是奢侈地希望父亲永远陪着自己。想到平日父亲最疼自己,她不禁酸了眼眶,悄然流下泪来。
还好父亲看不到她,不然以他的x_ing子,准要抱着她一同落泪了。
她放缓手下的动作,手指轻柔地穿梭在父亲发间,觉得那就是人间瑰宝。
门外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阮咸再一次闯了进来。
小槐被吓了一跳,赶紧抹掉眼泪,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阮咸没有注意她的动作,语速飞快,“你们今天去看叔夜?”
父女二人交换个眼神,想是刚才的对话被他听到了。
“嗯,没和你讲,因为考虑到你还有事——要是闲了可以跟我们一起。”阮籍解释道。
阮咸抿抿嘴,并没有表现出受到邀请的喜悦。
“最好先别去——外面传来消息,首阳山着火了。”
☆、四
“报——”一员小卒飞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大将军,就是首阳山起的火!”
“你确定?”司马昭追问。
“城外有人亲眼所见,不会有错!”
“好,速速派人出城救灾。”他果断下令,“调一半人马送陛下回宫,另一半随我前往首阳山——”
“大将军不必亲临,”话音未落,贾充紧跟着开口,“不过是山中起火,宫里派的人手足够了。”
司马昭侧目扫量对方,见他面色严厉而笃诚。
他稍加思虑,“山中失火,事关重大。轻则焚毁树林田亩,重则殃及周边百姓。我等已经在外,亲自去一趟吧。”
贾充面色一沉,压低了声音,“明公难道忘了当年曹爽之事?”
司马昭其实清楚贾充的担忧。一来大将军总理万机,不宜亲自出城;二来匆忙出城,来不及知会亲信设防,反倒让曹奂先得知的消息;三来虽然朝中群臣看似屈服于司马氏,但难保不会有逆反者铤而走险。一旦发生兵变,便是当年高平陵,后果不堪设想。
他瞥了一眼曹奂,继而从容微笑,也自压低嗓音,“不必担心。你留守城内,增兵把住城门浮桥及武库,盯紧皇帝的举动,不消半日我就回来。”
贾充正要再谏,却见对方用手势打断了他:“有公闾接应,孤此行无顾内之忧。”
他不禁敛眉——这一幕仿佛有些熟悉。
寿春城中,司马师病痛交加,令他接管兵权。他无声地接过符节,有条不紊地整顿三军。
将军府内,司马昭坐立不安,令他拦截曹髦。他无声地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杀了天子。
贾充一生无数次受司马氏重托,每一次都利落地完成任务,从未令人失望。
这一回,也不能例外。
大将军的眼中尽是不可置否的坚决——贾充看在心里,不再往下劝,即刻动身分遣随从部队,面上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未过多久,一切工作安排就绪。司马昭和其中一半随从登车,与贾充交换个眼神。贾充会意,领天子起驾回宫。
司马昭的车出了城门,一路平坦地向北驶去。尽管他感受到车身在飞驰,内心仍有些急躁。
他掀开车幔催促几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外面的景象。
黄沙漫漫,人烟稀疏。车驾已经远离城区,山景愈加清晰,却被黑霾笼罩。
春天的首阳是应该是青绿色的,粉白的花,透亮的水——司马昭只隐隐约约记得这里的样子,距离上一次来已经太久,似乎还是父亲司马懿下葬的时候……其实他也记不清了。
“大将军小心,车速快!”
身旁传来一声惊呼。司马昭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快探了出去。他放下车幔,脑海中却久久抹不掉回忆的影子……
那日别过司马师等田猎的一行人,司马昭与阮籍便沿路去寻采薇庙。
春意阑珊,山路本已曲折难辨,又被碧绿的新Cao覆盖,仿佛都是一般长相。行至树木繁茂处,二人不方便再乘马匹,就择个没人的地方捆了马,提起防身弓箭向树林深处走去。
“太初与你们从小就认识?”阮籍问。
“是啊,父亲和他们关系密切,兄长幼时就和夏侯家有媒约。”司马昭走在前方,一边说一边顺手替对方拨开挡路的树枝。
“难怪私交这么好。”
“其实近几年大家疏远了很多。”司马昭摇摇头,“小时只知玩耍取乐,长大了各忙自己,明里不说,私下却相互竞争,这一来反倒生分了。”
阮籍笑了,“原来子上也是好胜之人,籍倒未曾看出。”
“我无所谓,不过兄长毕竟胸怀大略,不甘于人下啊。”司马昭叹道。
夏侯玄风度不凡、才思敏捷,任散骑两年便深得人心,学府里更是中流砥柱的领袖。“兄长与太初表面和睦,心里还是有芥蒂的……”
“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阮籍听罢,悠悠然吟起诗来,“宁与燕雀翔,不与黄鹄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