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狭窄的室内像被注入了冰水,分明是春意正浓的二月天,彻骨的寒意却爬满了人的神经。
随从前来的兵卒无一不噤若寒蝉——熟人不知嵇康被处斩后,朝中畏惧司马昭之威,人人对这个名字都避之不迭,更别说敢设灵祭祀了。
究竟是何人,竟敢背地里为嵇康设私灵?
同来的人都低着头,小心拿余光瞟着司马昭的背影。大将军y-in阳差错地领着大家到了嵇康的灵前,无疑是当着众人面打了自己的脸。大将军将如何处置这件事?是简简单单地毁掉灵牌,还是彻查设灵人的身份并严加处置?
沉默许久的司马昭突然开了口:“尔等先回马车那边,任何人不许往外传这件事。”
众将愕然,不知大将军为何这样吩咐,一时间竟无人敢动。
“怎么,还要再说一遍?”司马昭烦躁地低吼。
见大将军发怒,没人敢再磨蹭,纷纷退出去,一时间庙里静得只能听见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
待人走光了,司马昭缓缓步向灵牌——刚刚看到它时心中骤然腾起怒火,现下却已基本冷静下来。经历了无数令人措手不及的变故,他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诛杀嵇康是钟会的主意,同时也得到了司马昭的认可。然而整个过程却并不顺利,甚至引起了三千太学生联名为嵇康求情。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挑唆得三千多名读书人苦苦挽留?的确如钟会所言,此人如潜龙在渊,若一朝腾出水面,将会掀起滔天巨浪。
嵇康被处决后,司马昭隐隐感觉到身边悄然发生了变化。朝中原本不配合的官员变得唯诺乖顺,更多名士入朝归顺却毫无作为。而嗣宗,似乎突然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直到今日劝进文书呈上来前,司马昭未曾听到过阮籍的任何消息。
直言坦率的人越来越少,虚伪不真的人越来越多。他享受着天下归心的快感,满足了征服他人的欲望,无数恭顺的赞美声与天子的嘉赏将他抛入云端。
可这真的是自己想要吗?
一天夜里,他翻阅朝廷官员与大将军府僚属的簿录。指肚划过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他发现多了不少无用的冗官。
豆大的烛光在晦暗中残喘摇曳,人心也随着愈来愈弱得光线变得模糊起来。
他自认努力过,却仿佛离年少时的志向越来越远,最终只剩下凶恶的手段与攫取权利的欲望。晋公之爵,唐叔之域,誉美之词,这些都有人捧到他面前。可偏离了初衷的司马昭,真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吗?
他怅然若失,脑海中浮现出阮籍那张不见喜愠的脸。
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
布衣可终身,宠禄何足赖!
那是嗣宗的诗——波澜不惊,却比任何一种讽刺更尖刻。
同来的官员似乎已走远,祠庙寂静得像个密封的匣子。
周围空无一人,他不必再抑制自己的情绪了。
他突然暴躁起来,用袖子狠狠将灵牌朝右边一扫。电光火石间只闻“咣当”一声,灵牌落在地上,顶端被摔出一道微小的裂痕。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呼,司马昭一惊,连忙转过身,只见一位模样清秀的姑娘正用不可理喻的眼神怒视着自己,高挑的眉凌厉而跋扈,全然不似平素身边人对自己谦恭的模样。
她冲上去将灵牌捡起来护住,劈头盖脸对司马昭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对先人无礼?!”
司马昭被骂得一愣,随即恢复了平静的面孔,“你是谁?”
那姑娘义正言辞,“我是谁不必你管。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闯进先人祠庙砸人灵牌,难道想毁了这里?”
司马昭不怒反笑,“怎么?你可知灵牌供奉的是谁?”
“嵇康。”她语气坚定,“这灵牌乃家父为友人所设,他——”
“你知道嵇康是怎么死的?”司马昭不客气地打断对方。
“他,他……”那姑娘恼火自己的话被打断,却不知不觉被对方带着走,“天下人都知道,嵇叔叔平白无辜遭人诬陷——”
“无辜?”司马昭冷笑,“年轻人,话不可乱讲。此人言辞放荡毁时乱教,还蓄意助人谋反,是朝廷重犯,怎能说无辜?”
“你胡说!”
那姑娘大怒,正要反驳,却突然眼前一亮,朝门外跑去:“父亲!”
司马昭见状,连忙转过身,看清了来者的面孔——
阮籍。
得知山上起火,小槐本想劝阮籍今天先不要来了,等过段时间烟雾散去再说。可阮籍担心火势波及到祠庙,坏了友人的灵位,反而更加执意要来。二人行到附近止住车,阮籍有些疲惫,便让小槐先到祠里拾掇一下,自己在车上休整了片刻才过来。
阮籍实在想不到,大将军竟会亲自出城,又刚巧有雅兴拜访一处废弃的庙宇。小槐也是第一次见司马昭,想来必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故地偶遇,竟然是这样尴尬的场面。阮籍比司马昭更为诧异,像被一瓢冷水自头顶倾下,缓慢而冰冷地浸透了全身。
双方僵持了许久,司马昭突然y-in沉沉地冷笑几声,略带着嘲弄的意味:“早上郑司空请不来阮步兵,孤还真以为你病了。”
阮籍看到小槐手中的灵牌,又看看司马昭,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坦荡。
他没有接司马昭的话,而是引了小槐向前,“明公,这位是犬女,平素冒撞惯了,不知礼数。若有触犯,还望大将军海涵。”
大将军……小槐略吃了一惊,侧目重新打量司马昭——原来是他,难怪父亲见到他时突然紧张起来……
司马昭上下打量着小槐,见她仍旧忿忿不平地瞠圆眼睛。起初自己欲为长子司马炎向此女提亲,媒人连去了六十天,回回都因阮籍沉醉高卧而不得开口。如今看来,倒不难理解了。
“令媛与孤颇有些争执,要怪步兵管教不佳啊。”司马昭冷笑。
阮籍有种不祥的预感,“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