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指着小槐手中的灵牌,“她说这嵇康无辜受害,倒是把罪过推给王法。莫非步兵也这么看?”
阮籍的脸色很难看——这确实是他教给小槐的。然而司马昭豺狼之心,在他面前这么说,岂不是在捋虎须?
可阮籍更不能说嵇康有罪——当初未能帮上友人已令他愧疚不已,怎能为求全再多一句违心之言?
“原来如此。犬女不懂分寸,恳请明公恕罪。”他屏住呼吸,避开司马昭逼仄的目光,“小槐,快给司马公陪个不是。”
小槐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劝,“他无礼在先,怎么不道歉!”
阮籍登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休得无礼!”他有些恼火,“快道歉!”
“不!”小槐心砰砰直跳,却思考不肯妥协。
阮籍惊惧而震怒地看着她——女儿的不配合几乎将他推向了奔溃的边缘。
“放肆!”
他厉声呵斥,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喘息。
小槐被父亲宠惯了,从未见父亲这样,当即被喝得一怔。
凭什么要道歉?
凭什么要向司马昭低头?
印象中地父亲,居家则亲切温和,在外则桀骜不驯,为什么在司马昭面前时却判若两人?
她是个刚烈的x_ing子,铁筑的心肠。旁人如何她不在乎,可唯独父亲的话最能击中自己的软肋。
小槐既委屈又气愤,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我回车等你。”
她咬紧嘴唇,几乎是将灵牌摔进了父亲怀中,丢下一句后转身就跑。
阮籍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见女儿泪盈盈的模样,心中懊悔不已。他捧着灵牌立在原地,目光却跟着她出了门。
司马昭用复杂眼神打量着阮籍——虽然天气已经回暖,那人身上却依旧裹得严实,瘦削的身形在厚重的大氅下愈显渺小。
突如其来的情况使阮籍失了方寸。他一贯谨慎,不与司马氏的意愿相左;即便观念有严重的冲突,也都不表露自己的想法。可今日却这般y-in阳差错地与司马昭对峙起来,确实令他万万没想到。
躲不过,只能抬头面对。
他低顺地行了一礼,“小女不淑,皆因籍管教无方,万望明公恕罪……”
司马昭看着他,“这是你第三次请求恕罪了。”
阮籍缄口不言,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动作。
人前表现得倒乖顺,谁知你和家人都说些什么——司马昭这么想着,没好气地笑一声,“无妨,回去管教就好。”
“下官遵命。”阮籍勉强应承着,“若无其他事,籍乞请告辞。”
“且慢,”司马昭高声叫住他,“这伯夷叔齐庙里供了尊外人的灵牌,嗣宗不想解释一下?”
阮籍沉默了片刻——事情已经暴露,无需隐瞒下去。
“是我干的。”
司马昭大笑,“不愧为金兰之契,情深义重啊。”
阮籍闭上眼不想理会,只是将怀中灵牌揽得更紧。
“罪诛之人,即便是民间祭祀都有不妥。”司马昭凑向他身边,冷冷言道,“何况你身为朝廷命官,未经批准私设灵堂,真是好大的胆!”
阮籍按捺住厌恶的情绪,勉强顺着他说下去:“依明公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司马昭顿了顿,使语气平和下来:“焚毁灵牌,不再设灵祭祀,此事孤便不再追究。”
阮籍幽幽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唐的笑话。
好一句不追究,大将军真是宽宏大量!
“如果我不同意呢?”
他曾为了委曲求全一退再退,天真地以为可以靠隐忍躲过祸患。嵇康被司马昭杀害,他对此事缄口不言;郑冲逼他写劝进笺,他咽下屈辱挥洒醉墨。
他彷徨在醉与醒的边缘,有时从梦中清醒过来时,真想豁出去与司马昭决裂。轻则徙边,重则处死,至少屠刀可的锋刃能映出自己真实的模样。可每当这时,亲人和朋友的面孔便会浮现在眼前——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可隐忍的结果,却是在泥淖中越陷越深。若挣扎着想出来,面临他的将是更彻底的淹没。
司马昭没料到阮籍会反抗,火气登时窜上来,“没人征求你的意见!”
阮籍不禁苦笑——时至今日,再忍下去简直是愚蠢之至。
“司马公口口声声说吕安嵇康是罪人,可你何时有过证据?”
“哼,果然有其女必有其父。”
“他们有什么罪?大将军连弑君之人都能放过,为什么不肯放过两个寻常——”
“胡说八道!”
司马昭一声暴喝打断了对方。弑君二字如烙在他心中的流血的伤疤,炽热、狰狞、令人惊惧而焦躁。
当一个人去戳豺狼的伤疤时,面临的将是凶狠的攻击。
阮籍握紧双拳,身体在激愤之下不住地颤栗。彻骨的寒意在身体蔓延,他突然感到后怕——打破了口不臧否人物的淸律,又被握住私设灵堂的把柄,下一步司马昭将如何待他?
司马昭神情复杂地看着阮籍——这个少年同游的挚友、昔日顺从的僚属,此刻竟近乎丧失理智地撕扯自己的底线。这个人平日究竟藏了多少心事?司马昭突然本能地对他的爆发感到惶恐。
惶恐……首屈一指的大将军,明日坐拥天子的晋公,怎么会对区区一个校尉惶恐?司马昭觉得他们二人中至少有一个疯了,不是阮籍就是自己,亦或是两个都疯了。
又是死一般的沉寂。双方一言不发地对峙着,四目相接,眼中有愤怒也有惶恐。司马昭虽然盛怒,却依旧面不改色;阮籍已经无法克制心中的痛苦,倚着墙壁默然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阮籍平复下心情,开口打破了沉寂。
“还记得太初吗?”
☆、七
“还记得太初吗?”
听到这个名字,司马昭不由有些吃惊,却未表露出来。
“当初太初走时,我们还一起送过他……”阮籍的声音突然软下来,“我知道,明公乃有情有义之士,定然不会忘记。”
司马昭不由暗自感慨——当然不会忘记,那时他还为夏侯玄向兄长求情。时过境迁,少年同游的友人纷纷凋零远去,就像堂外的枯叶,早被来往的人踏成碎末,卷入泥土。
太初,平叔,仲倩,玄茂……
还有兄长……
细细数点当年那群人,竟然只剩下他与阮籍。
可即便是他二人,也早已不复当初。
韶华易逝啊……他没有说话,背着手走到舍外。祠庙里春意盎然,他的耳畔又响起泠泠的流水声。
“子上,有没有听见水声?”
“子上这么有心,不如一同去庙里瞻仰古君子之度?”
……
清脆的言语声,像一滴透明的水珠落在心头,澄澈而激越,空灵而遥远。司马昭陡然一惊,猛得回头看阮籍,却见对方只是黯然失神地面对墙壁。
原来是幻觉——今天他的幻觉格外猖狂。司马昭突然意识到,如今有人叫他明公,更多的人叫他大将军,可已经没有人再叫他子上了。
真是跌宕起伏的一天,清早他还沉浸在劝进文的喜悦里,眼下却发展到了如此局面——恐怕阮籍写的那篇文章也是违心的。
一时无话,司马昭思虑沉重,转身朝阮籍走去。
阮籍本就有伤春悲秋的情怀,说及故人与往事,已经是泪流满面。
“当初叔夜被害,我未曾多言;您要我为您歌功颂德,我也无所谓;只是今日……我不能一错再错……”
“孤何时令你歌功颂德?”
“难道郑冲不是你的人?”
“劝进之事皆由他操办不假。可谁写文章的事,孤并未c-h-a手。”司马昭笃定道。
阮籍闭上眼。时至今日,他已无法相信司马昭的话。
“我倒是好奇——既写是你的文章,为什么早上劝进时不来,也不见你在笺上签名?”
阮籍怔愣地看着司马昭,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问题,不答也罢。只是孤想亲口问一句,”司马昭观察着他的表情,步步向前逼近,“诸卿皆劝孤进晋公之爵,嗣宗究竟以为如何?”
司马昭很明白,即便劝进笺辞藻清壮,也不过是奉迎形式的套词;此时此刻,他只想听阮籍真正的想法。
再多阿谀谄媚的赞美,也不如半句真言。
阮籍只是苦笑——大将军在乎自己的意见吗?不过是把自己当高贵的俘虏玩弄,满足一下征服的欲望罢了。当初向秀被迫投靠司马昭,司马昭也曾问对方: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
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大将军的眼神,却仿佛在探寻……探寻一个真相?
他依稀记得年少时,自己很喜欢和子上在一起。
“我若回答,明公需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把嵇康的灵位留下。”
司马昭沉吟片刻,y-in森森地开口:“销毁灵位,别的既往不咎。”
“为什么你这么在意一个灵位?”
“因为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司马昭厉声喝住了对方,心头怒火又莫名地燃起。
阮籍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他已经耗尽了争辩的精力。
“明公相逼至此,籍无话可说。”
他缓缓走向烛台,颤巍巍地将灵牌摆正。
叔夜已是云中仙人,既非俗中之士,又何必在尘世间有个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