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之后卢婷曾经疑惑的问过我,陈一平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疯了,或者更早一点,当他发现自己所关心的一切都消失掉的时候。而我并没有回答她。不是不想,只是我总也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真的疯了,或者,其实是我不正常。
隔着玻璃看着陈一平接受医生检查,站在我身边的卢婷带着一种明显怜悯的口气,轻轻的说:“你说他为了这点钱,搞得家破人亡的,自己还弄成这样,蒋处,你说他是不是挺可怜的?”
“可怜。”
专注的看着那个略显脆弱的背影,对卢婷的话我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敷衍的重复着她的结论。然而,后来回想起来,我其实并不完全同意这种说法。我认为,导致他最终选择这条路的原因很复杂,绝不是单纯的因为钱这么简单,也许,只是因为他掌握了一件常人所不能及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可以用来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想在那个时候,他已经无暇再顾及那件东西所带来的魔力,到底是不是罪恶的了。
“蒋处,他不是装疯?”也许是感到了卢婷对这个犯人所表现出来的毫不遮掩的怜悯,谢队不满的提出了另一种观点。“他能欺骗银行的同事那么久,他能欺骗我们那么久,在这关键的时候,你敢肯定他不是装疯?”
“不。”本能的反驳了谢队略带敌意的猜测,我仍然没有把注意力从陈一平身上移开,“他非但没装疯,反而他一定认为,我们是疯子。”
有意忽略掉谢队明显不满的反应,我看着这个神秘的我永远无法了解透彻的人,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想回去上学,想去做一名哲学系的学生,而陈一平就是我的教授。面对我们每天必须迎接的世界,他可以告诉我,如何能永远固守住自己内心的憧憬,而不被欲望淹没。事实上,尤其是在这个时刻,与他隔着一片玻璃的距离,反而使我感觉,自己永远都会是他的学生。
没有留给我更多的时间去审视那个使我们费尽了心力的男子,谢队只留下了卢婷去办最后的手续,其余的人全部被他轰回了办公室,去做最后的结案工作。
其实我原本很想一起留下来等卢婷把手续办完的,毕竟从此之后恐怕也没什么机会可以像这样毫无顾忌的审视他了,但是当我看着偶尔回头的陈一平脸上挂着的那抹鄙视表情时,还是渐渐的动摇了心志,失去了继续接触,继续探索那个人的力量。远远的,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我听到了熟悉的“切”的声音,仿佛混合着某种胜利的色彩,然而我却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就那么灰溜溜的逃离了那里,逃离了那个我曾经那么努力想要接近的人。
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害怕看到他脸上的那种全然陌生的讽刺,害怕看到他眼睛里的那种永远停滞不动的感情。这个样子的陈一平,会给我一种虚空的感觉,就好像他身上原本作为人而存在的情感一夕间突然不见了,他不再存在,而一直以来吸引着我的那种莫名情绪也在瞬息之间消失殆尽,整个人仿佛被忽然掏空了,在那个比胸口更深的地方,空空如也,声息皆无。
不过还好,那种奇怪的异样情绪并没有烦扰我太久,而是越来越趋于平淡,事实上离开陈一平越远,那种影响就越细微,然后逐渐在繁忙的工作中消失于无形。
对于整个齐州市而言,事情过去了就结束了,即便它曾经那么强烈的撼动了齐州人民的心灵,但是却仍然不足以拦截时间洪流的前进脚步。所有人都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漫漫淡忘所有发生过的一切,整个齐州市依然像我第一天来的时候那么清朗,那么古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不会有什么再发生。
我喜爱那种感觉,即便它仍然带着些许逃避的怯懦。
我从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一个故事会有结束的时候——尤其是在属于我们的世界里——它们总是用各种千丝万缕的方式,联系和重复着,所以这里留给我的应该不是伤感,所幸我也不再有时间和精力可以持续伤感,我早已学会忘记。就象我现在,对过去的那段日子,已经差不多快忘光了。
05
但是我终于没有全部忘记,毕竟是属于我的工作,我仍然希望他能完满的结束。
在我整理涉案证物的时候,一个被随意的放在一堆从陈一平家里搜来的杂物里边的小小的软盘,忽然吸引了我的视线。
那是从陈一平的房子里搜出来的重要证物,里面存有银行里微机房的密码和主机密码。我看着那张软盘,心里忽然有一种感慨,这么个不起眼的东西,却正是放到陈一平手里的那支魔笛,是一个原本不应该出现在他眼前的契机,事实上要是没有这张软盘的话,也许陈一平这一辈子都不会产生那种念头,萌生那种本不该属于他的欲望。
而那之后所有故事的开始,也几乎都源于这个叫薛非的死者身上,就是本案的第一位死者。
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张软盘会出现在陈一平的家里,为什么薛非在危险邻近的时候,会选择把这样一种力量传递给陈一平。如果说他的目的是将刘家善和彭中华他们绳之以法的话,那么寄给刑警大队不是更直接吗,为什么他要舍近求远的选择另一条更复杂更迂回的方式,我想不通。
晃了晃脑袋,我再次把软盘推进电脑里,打开了里面的文档,换句话说,也就是薛非的遗书:
陈一平兄:
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你千万不要相信我是自杀。
你一定不会相信,从两年前我就开始挪用公款做期货和炒股。但是我从一开始就被股市深深套牢。我一笔一笔的投进去,期望有一天会翻过本来,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已经无法堵上那个巨大的窟窿了,就在我为此伤透脑筋的时候,一个意外让我绝处逢生。我偶然发现刘家善和彭中华正在合伙大笔挪用市里存在支行的拆迁巨款进行私人信贷以牟取暴利!抓住了他们这个天大的把柄,我再也不怕会在和平支行翻船了!
就在昨天,彭中华受到刘家善之命找我谈话。原因很简单,相信你也明白。我把他们自以为瞒的天衣无缝的丑事揭出来的时候,你无法想象彭中华那张盛气凌人的嘴脸变成了什么样子!——但这也正是我匆忙写下这封信的原因。现在对我、对刘家善和彭中华,都是一个生死抉择。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我不得不做一个最坏的打算。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一样东西,那就是钱。如果说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的话,那就是你了。不单单是因为我们近十年的友谊,更是因为你竟然不顾朋友的情面去告发了我,只这一点,我就没有看错了你。
我已经把刘家善和彭中华挪用公款的证据存在一个单独文件里。之所以把这个留给你,当然不是希望你替我去伸什么冤,我罪有应得,如果真的被冠以自杀的名义反而还好听些。我只是不能容忍刘家善和彭中华之流披着人皮的败类继续为祸人间,我死了,他们也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另,随信附上两个密码,不要问我怎么得来的,我想哪天你会用的上,但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切切!
微机房门密码 01596321
微机房主机密码 A-53698498-S13
我真的不希望你看到这封信,那样的话,
我们还有下棋的机会。
薛非 2002/12/1
关上文档,我依然没有想象中的了然于胸豁然开朗的感觉,谜团仍然存在。薛非为什么这么做,似乎很没有道理,他为什么一定要让陈一平知道这件事。
如果是像他说的,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相信陈一平一个人,不单单是因为近十年的友谊,更是因为陈一平竟然不顾朋友的情面去告发了他,所以他相信陈一平会再次告发刘家善和彭中华他们。这种说法看上去似乎很自然,但是深想一层的话,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比如说他怎么知道陈一平一定斗得过刘家善和彭中华他们,如果他自己都做不到的话。还有,即便陈一平真的能够如他所愿的去告发刘家善和彭中华,也不过是将证据交给刑警大队的同志,既然如此,他寄给陈一平倒不如直接寄到刑警大队更加简洁有效不是吗,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才促使他最后作出这么个奇怪的决定,我很想知道。
06
无意识的操作着电脑,我集中精神思考着薛非的真正目的,然而令我沮丧的是,我几乎无法像以往那样保持精神的高度集中以及客观冷静的态度,我的脑海中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交替浮现出各种各样的眼神,温和的,坚定的,惊恐的,绝望的,轻蔑的,混乱的,以及半透明的等等各种时期各种情况下的,陈一平的眼神。
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却无奈的发现连那上面都投影着陈一平的脸,使我不得不承认我对这件案子,或是这个人投入的情感太深了,有些被影响。这不是什么好现象,我知道。作为一名刑侦人员,切忌过于投入的沉浸于某一种情感而无法抽离,这样会使你在考虑事情时缺乏客观的立场。也许我不应该再对这件案子紧抓不放了,既然已经结案了,就让这件事到此结束吧。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天意难测,正在我准备退出软盘的时候,一个决定性的疑点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就好像在一张洁白的纸上滴了个漆黑的墨点,上面还摆了个放大镜——那就是软盘里文档的大小。
这张软盘的容量是1.38MB,就是普通软盘的容量,已用空间是166KB,可用空间还剩1.22MB。这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我刚刚打开文档的时候,那两个文档的大小加在一起好像并没有这么大。想到这,我再次点击两个文档使它们显示出大小,果然,一个是28KB,另一个是107KB,也就是说,这张软盘还有一部分已用空间没有被发现,看起来,这部分没有被发现的已用空间就是其中的关键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切入点仿佛一剂兴奋剂,令我的颓丧情绪陡然消失,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我迅速打开查看里的文件夹选项,选择显示所有文件,果不其然,一个小小的隐藏文档静静的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
陈一平: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封信,也不知道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这封信,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让你看到,事实上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你看不看得到这封信,我都不会知道了。所以,我写这封信的原因,更多的,是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