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奴三年,他们,终于回到越国了。
只是范蠡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日思夜想绞尽脑汁苦苦策划的归越大计,竟应了从天而降的一个契机,而这个契机来得又是如此凶恶,如此的险象环生。
诸稽郢,他越国最为忠心耿耿的臣子,行刺越王。
那一剑直直穿透了大王的前胸,范蠡没有看到,但在以后数年的睡梦之中,他却无可避免的细细观看了一遍又一遍。利剑刺入的方式、伤口的大小形状、鲜血顺着剑尖流淌滴落在地上的声音;诸稽郢的愤怒、王后的恐惧、大王的不信与不甘,一幕幕画面就那么清晰而又缓慢的在他脑海里交错重叠、铺天盖地,直至他颤抖着睁开双眼,鼻翼中似还嗅得到一股淡淡的腥甜之气,于空气中挥之不去。
是他的错!又是他的错!!还是他的错!!!
再一次,他自以为高明的害了大王。再一次,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究竟是不可以,留在大王身边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理智,不再安然,眼里心中早丢了天下,满满的只容得了一个人的身影,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透,什么都想不明。像这样的人,要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决胜千里,如何站立在朝堂之上,进言献策翻转乾坤。
所谓将军之误,不过地陷人亡,而军师之误,却难免祸国殃民!他,怎么敢。
但范蠡远没有自己想像中的果断勇敢。大王遇刺,命在垂危,他不可走;俯首称臣,韬光养晦,他不该走;招兵买马,聚Cao屯粮,他不能走。
再看看吧,再等等吧,他一次一次的宽慰自己,最起码也要助大王报仇雪恨、得尝所愿,才不枉大王对他的一番知遇之情啊。
“先生,天色已晚,该休息了。”
早已数不清是第几次的说服自己,范蠡正在思潮汹涌反复难平的时候,耳畔却突然c-h-a入一个软软甜甜的女子声音,不由得手腕微微一抖,冷却多时的半盏残酒顺势倾洒在膝头,片刻浸s-hi了袍服。
西施见状也是一愣,连忙上前就要以袖口搌抹酒渍,不想被范蠡挥手挡开,脸色不由一变,咬了咬下唇,硬是将泪水逼了回去,默默退在一旁侍立。
范蠡暗自叹息,看在眼里却假充不知。这个痴情女子,他原是负定了的,既如此倒不如早早了断,也免得多添一笔孽债。
“我这就安歇了。你去吧,明日也不用来了,我一早上朝不在府内,你可自便。”
语毕,范蠡没有看西施,自顾自和衣侧卧在床榻上,面朝里不再说话。然而等了半晌并没有听到如往常一般的叹息声、脚步声和关门声,他不免有些诧异,却仍硬起心肠不响不动,就这么又呆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西施说话了。
“先生,西施有事,想请教先生。”
再没办法故作不知,范蠡只得翻身坐起:“什么事?”
“那年西施历经千辛万苦入吴探视先生,见先生有x_ing命之虞,是西施求情不果自称先生之妻唯愿同生共死,当时先生并未否认,只是如今无恙归来,先生为何反而对西施如此疏离,状若不识呢?”
没想到西施一番话如此犀利,将范蠡有意设置的重重浓雾一语点破,逼得他退无可退,终于抬起头对上西施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清澈很执着的眼睛,定定的看住范蠡,流转中透露出坚持、倔强,甚至一丝傲然,恍惚间仿佛融进了另一个身影,随着摇曳的烛光变换叠合,撞在范蠡心里,带起片片涟漪。
两个人的目光就这么对视着,胶着着,无声缠绕,似乎都想从各自的眼神中看透对方遮掩下的全部真实,然而良久之后,还是西施最先垂下眼睑,也同时掩去了满溢的绝望。
范蠡深深叹了口气,长身来至在西施近前,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僵持了片刻却还是垂落回自己身侧,然后一转身背对着她。
“对不起。你——下去吧。”
“诺。”
平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范蠡感受到身后衣襟簌簌,渐行渐远,终于咬住牙补了最后一句。
“明天,会有人安排好你的去处,放心。”
“……诺。”
当夜,范蠡再没有睡着,辗转反侧的都是西施的眼神,以及她静如死水的声音。
那天晚上他没有目送西施离开,是没有勇气直视那张脸。没想到正是由于这段空白,织成了一块天幕重重的压在心头,无踪无际却重逾千斤,沉沉的把他整个人罩了进去,难以呼吸。
这是他的罪孽,范蠡想。好在还不曾铸成大错,只要尽快送她远离自己,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也许这个美丽女子的幸福,就不会毁在自己手里。希望,还不算太迟。
但范蠡不知道,原来已经太迟了。
第二天,吴国信使一大早便快马赶到越王宫殿,并呈上一封吴王夫差的亲笔诏书,他,要西施。
于是范蠡再一次看清了自己的无能。他保不住越国,保不住大王,他甚至连一个普通女子的幸福,都保不住。
什么军师,什么大人,什么先生,什么贤士,他根本,什么都不是。
背靠在囚牢冰冷的墙壁上,范蠡呆呆的望着面前桌台上的烛火逐渐晕染出一团橘色光圈,在脑海中一遍遍重复闪现的,却是西施前来辞行的情景。
这一次,他依然没有看西施离开的背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敢面对那么深重的悲哀和绝望。所以不看,以为这样就可以藏起愧疚,躲开良心的煎熬。看起来,他还真的是,懦弱得无与伦比。
一个好像他这样子的无能之辈,又怎么有脸面,侍立在大王身侧,侃侃而谈。他不配。
然而才想到这里,随着牢门“吱”的一声拉开,那个他最不想要见到的人,却赫然出现在面前。
“范大人,你吃苦了。”
不同于早些时候下令惩处范蠡的冷冽,此时的大王目光温和,斜斜靠在牢房门口。
见大王进来,靠坐着的范蠡并未起身,而是干脆在榻上CaoCao行了跪拜大礼,双眼直视地面,抿了嘴不说话。
“啊,随便坐吧。”挥挥手,大王似乎毫不在意他这种略含不敬的行为,随意向前走了几步,侧坐在床榻边,微微斜着身子看向范蠡,“范大人,你是不是,不想见到寡人啊。”
是,一点都不想。
“大王事情很多,最不该做的就是来宽慰范蠡,即使来了,也减轻不了范蠡的痛苦,倒增添了许多不安,所以,还是让范蠡自生自灭吧。”范蠡回答得不咸不淡,没有透出半丝情绪,只是固执得不肯抬头。
“寡人可不是为了劝慰你才来的。”大王依旧忽略范蠡的反应,反而顺着他的目光一起落在地上,“可以告诉你,西施,已经走了。寡人现在说什么好听的,恐怕都无法挽回了。范大人,你在这里也住了几日了,有何感受啊?”
感受?除了自责得想死以外,应该就没什么别的感受了吧。
“大王放心,范蠡死不了。”微扯起一抹苦笑,范蠡低着头说。
也随之露出一丝笑意,大王略向前靠了靠,轻轻拍上范蠡的膝头:“当然,范蠡呀,你可是一个聪慧之人,可是寡人有一事不解,特来请教,请你范蠡给寡人解一个迷惑。”
“大王请讲。”
“吴王夫差是否是一个x_ing好女色之人?”
心头猛然一颤,范蠡飞快的瞄了眼大王的脸色,方才答道:“女人对他算什么,他感兴趣的,只有天下。”
大王点点头,没有注意范蠡转瞬即逝的面色变化,只接下去问:“那他为什么突然间好起色来了呢?而且,还偏偏要你范蠡的女人?”说着大王的眼神蓦然深邃起来,死死盯住范蠡的脸,“他竟然派出公孙雄亲自前来索要,这些,你想过没有?你不觉得很奇怪?”
颦起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范蠡暗自抚平内心的慌乱,重新归于沉静:“索要西施是假,离间我君臣关系是真。”
“范蠡呀,你心中都明白,为何跟寡人装糊涂呢。”
是啊,他都明白,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正因为明白,所以才愈加痛惜,愈加于心难安。那可怜女子的痛苦,完完全全是他一手造成的,然而更加可悲的却是,除了痛惜以外,他竟再拨不出分毫多于的心思,来回报这份痴情。事实上,此时此刻真正令他郁结于心的,其实是大王的自责。
他知道,以大王的x_ing情,定会将送走西施一事的所有罪责,所有愧疚,全部揽在自己身上,至于他这个始作俑者反而只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他甚至连劝慰,都找不到立场。
不错,他是明白。那么他这个明白人,又该如何心安理得的接受大王对他的歉疚?他这个明白人,又当如何自处,才可做到无动于衷?
见范蠡低头半晌无语,大王只当他舍不下西施,心中凭添几分凄然之感,不由再度往前倾了倾身,几乎挨在范蠡身侧,才叹息般低声说:“寡人送走西施,你肯定是记恨不已,如果你因此事而出走,寡人不能阻拦。你是一个有才华有韬略的人,在这乱世之间你本来可以一展雄才,是寡人耽误了你,甚至让你陪着寡人去吴国为奴受辱,是寡人——欠你的。”
“大王!”
没想到大王竟被他逼至如此,范蠡再也控制不住的泪流满面,惶惶然便要起身谢罪,却被大王挥手截住了动作。
“其实,寡人今天不是来劝慰你的,当然,也不是来释放 你的。”大王轻轻笑了笑,周围环视了下这间囚牢,忽然提高了声音说,“寡人,是想和你一起住在这里。”
“这怎么能行?”
许是这句话来得着实太出人意料,见范蠡泪迹未干便圆瞪双眼,一副见到鬼的样子,大王反倒一扫方才的凝重,语气里也多少带了些调侃:“怎么不行,寡人吴国的大牢可以坐,为什么越国的大牢不可以呆呢?况且这里又没有——”
话说到一半突地噶然而止,大王的脸色霎时变得青白,当下回转身吩咐狱卒关门上锁,不听传唤任何人不得入内,等命令下达完毕再回过头,已是神色如常,安然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然而范蠡还是将一切细微收在眼底,心中蓦然刺痛,犹如万把钢刀直扎心脏,下唇咬到黑紫,脸上却还要笑出恩宠有加的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