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头打定了主意,范蠡的情绪倒也平稳了许多,心思不由得又转到了大王的身上。
大王,想活下去吗?
本来范蠡以为自己很清楚,但是想的深了,才发现事实远不像他所想得那么单纯。虽然距离这么近,近到一抬眼就可以看见,可原来仍旧不够,远远不够。对那个人,他看不懂、猜不透,近若咫尺却远在天涯。
也许死掉反而比较幸福吧,背负着这么多的期许,这么重的负担,放弃一国的尊严,放弃身为王的骄傲,对那个人来说,应该是比死亡更加难以接受的屈辱吧。到最后,大王会怎么选呢?
范蠡翻起来覆过去的想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忽然一声惊叫灌进耳轮。
“大王回来了!”
范蠡闻听心下一惊,突的从地上一跃而起,分开人群用力挤到最前面,不敢置信的望着远处那逐渐靠近的黑点。
回来了?大王回来了?
范蠡握着栏杆的手轻轻的发着抖,两腿再也支撑不起全身的重量,只是靠拥挤的人潮围簇着才不至于下滑,透过有些朦胧的眼帘,范蠡一动也不敢动,就那么紧贴在栏杆上,死死盯住大王的身影,弯着腰,艰难的牵着夫差的马缰绳,一步一步的往回走。
还活着!
许是心绪翻转得过于急促,范蠡的身子侧两侧晃两晃,只觉得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其他人抬到了墙角的Cao垛上休息,而大王,也早已回了自己的囚室,看不见了。
所以范蠡并没有起身,只是躺在那儿听着周围众人疑惑不安的窃窃私语,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但大王,确实是变了。
在众使赴吴的宴会上,大王当着自己的臣子,当着各国的使臣,匍匐在夫差脚下为他歌功颂德;在皓进历尽千辛自越来见时,大王斩钉截铁的告诉他自己再无归越之心;甚至在伍子胥带来公子与夷的死讯时,大王说的唯一一句话,竟是把他采来的花,献给上王,然后就那么呆呆的坐着,在暴雨中,坐了一夜。
在吴王夫差的眼中,勾践变得恭敬有礼、温驯异常,在所有越国的臣子眼中,大王变得神志不清、行为失常,他们恨,一片怨怼之声,而范蠡也恨,却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每当大王奉召入宫,或半夜,或一夜后蹒跚而出时,在范蠡的腿上,都会多一道深深的血痕,渐渐的,便血r_ou_模糊。没有人想得到,大王在吴王宫殿,受的是什么样的屈辱,然而范蠡可以猜到,因为他看得出来,夫差是禽兽,是和他一样的,禽兽。
但是大王活着,范蠡想,他还是应该高兴的。
于是范蠡虽再没有寻得机会私下进谏大王,但他保主归越的心思却更是坚定了下来。只是他万万没有料想到,原来要一个人做出违心让步,竟会是那么艰难。
那天,吴王率众来到采石场,要他入朝,入吴朝。
随着一声声“罪臣范蠡”的呼喊,范蠡快步走下采石场的土坡,与为夫差牵马的大王交错而过,面对夫差跪行大礼。
“范蠡拜见上王。”
“美玉不该埋于深山,珍珠不该沉于大海,你在这里实在是太可惜了。来,先生——”夫差面带微笑,缓步走到范蠡跟前,伸手相搀,“寡人哪,是个惜才之人,寡人想请先生作为客卿,这样,可以每日聆听先生的教诲,请教先生,先生意下如何?”
客卿?客卿!
熟悉的词语出自夫差的口中,仿佛一记鞭子狠狠的抽在背上,范蠡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的深施一礼:“吴王,你这是给了范蠡天大的脸,不过,范蠡,不敢从命。”
夫差脸色一变,有些不悦:“难道你以为寡人会吝惜爵位、赏赐吗?”
“那倒不是。自古有云,忠臣不能侍二主,范蠡已侍越王,不敢背主。”
“自古矫邪归正,这才是正道。”站在一旁的伯嚭见气氛有些僵持不下,连忙走过来低声劝诫范蠡,“我王诚意请你,你还不拜谢。”
范蠡略略弯了弯腰,算是给伯嚭见礼:“太宰大人,范蠡以为不可。”
“范蠡,连越王都在侍奉我大王,你有何不可呀。”
又是一记鞭痕,堪堪抽打在同一个位置,痛彻心扉,范蠡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有些提高,微微的发着颤。
“我越王是臣服于吴王而侍奉上天,我越王侍奉的是天道。”
夫差闻言脸色又是一变,然而还没开口,不远处的越王却先一步出了声。
“范蠡,还不跪下。”
范蠡一惊,自知言重,赶忙双膝点地,跪在当下。
“范蠡,你可想过,王者之怒。”
“吴王随意。”原本听到大王的警告已有些软化的范蠡,听到夫差这略带点自傲的威胁,心中的恨意一拥而上更是炽烈,言语间竟不再留有余地。“范蠡随越王来到吴国,全是仰仗吴王的仁慈,若吴王是以德服人,敢问天下有谁敢不服啊,若吴王恃强凌弱欺压于人,即使吴国再强,即便吴国的威严再可怕,范蠡,也甘愿一死!”
听了范蠡的话,夫差面色没有再变,却笑了笑,伸出手拍拍范蠡的肩膀,以谈天般的语气说着:“那寡人,就只有杀了你了。”
一声令下,范蠡被推搡至院中的绞架前,绑在桩橛之上,就要行刑,夫差一眼看见旁边勾践正提了桶水准备刷他的马,心中一动,将他唤了过来。
“范蠡轻言辱没本王,你说该杀不该杀?”
勾践闻言转过头看向范蠡,牢牢盯住他的双眼,轻声说:“上王说该杀,当然该杀。”语毕提了水桶依旧走向马棚,再没有回头。
远远望着大王的背影,范蠡心中骤起波澜,不过转瞬间的四目交接对他来说却好似醍醐灌顶,一时悔意顿生。
大王还活着,自己却要去死吗?声嘶力竭的要求大王坚持,自己却要逃避吗?留大王一个人在这个内忧外患的境地受苦,自己却逍遥于外吗?范蠡,你竟卑鄙如斯!
狠狠咬住下唇直至出血,范蠡暗自懊悔自己方才的愚蠢,枉他聪明一世,却原来真的是劝人容易劝己难。想到这范蠡刚要出声,就听见采石场外一片混乱,文仲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进来。
“吴王,我是越使文仲,来吴国出使,看望我们越王。”
夫差见状也是一愣,挥挥手示意放他们进来,不想奔跑进来的两个人中除了文仲,竟然还有一个女人。
“你是何人?”夫差问。
“越女西施,特为探望夫君范蠡而来。”
清晰的女声传了很远,范蠡被一声“夫君”唤得一愣,抬头望去,来人竟是越国打败时被自己于乱救出的女子西施。范蠡随大王来了吴国这些日子,于她的记忆,早就已经模糊了,如今再见,却是惊大于喜。
西施见范蠡被绑在桩橛上已是心神大乱,扑通一声跪在夫差面前:“求吴王放了范蠡,若不然,西施愿以亲身顶替夫君罪责,在所不辞,若仍不可,西施愿与夫君,一道赴死,请吴王成全。”
“一个慷慨赴死,一个重情重义,看来只有寡人是薄情寡意了。”其实吴王确是有些欣赏西施的烈x_ing,但却并不足以抵消他对范蠡的忌惮,于是点点头,“好吧,那寡人就成全你们。来啊,将他们一起行刑!”
有兵卒过来将西施拖到范蠡的刑台前,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女子,范蠡心头一片凄然。本以为在越王后当初下旨赐婚时婉言谢绝便是一了百了,想不到此女子的x_ing情竟如此决绝,面对这一片早晚都要辜负的情深义重,他却该如何承担?看来他范蠡果真罪孽深重,临死还要累及他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越王后突然从旁冲了出来:“上王,请求上王,让臣妾试着劝劝范蠡大人。”
“好啊。”吴王笑了笑,不甚在意的说。
几步来到范蠡跟前,越王后好似越王方才一般,深深的看着范蠡:“范大人,吴王对我们的仁慈是有目共睹的,吴王对我们的宽厚是天下皆知的,我虽然是一介女流不懂国事,可在我眼里,范大人是忠臣,但是今日,我看不懂。你决然不听上王的吩咐,这又是为何啊?范大人,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依我看,你不但要去,还要高高兴兴的去,你不光要听上王的话,还要剖肝沥胆的为吴国尽力,这才是正道。上王欣赏你的才干,你应该拜谢才对,现在,雅鱼请求你,不要为虚名所累,随吴王去吧。”
“范蠡,谢王后教诲。”轻轻点了下头,范蠡忍不住笑了起来。王后果不愧是王后,这一番劝谏似曾相识,示威般的于他眼前闪过当日在大王跟前的义正词严,果然讽刺得很。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吗?范蠡略略偏过头,正看到大王望过来的眼神,不由自嘲的扯起嘴角。我范蠡,不一向都是个自命聪明却愚蠢透顶的人吗?是啊,若真是聪明,又怎么会放任自己陷入这无望的憧憬之中呢,甚至明知如此,却仍然放不下,看不开,心存妄念而甘之如饴。
这路,根本是早就已经,注定了的。
“上王!范蠡,愿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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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卧薪尝胆
勾践,过来给寡人跪下谢恩吧,你的苦日子到头了,寡人决定,放你们回去。
不!勾践,不想回去,勾践想在吴国侍奉上王。
勾践,不要再说这种客套话了,寡人明白,你心里很想回去,想得都发疯了。寡人成全你,勾践,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
不不,勾践不回去,上王,勾践绝不回去。
寡人对你已经厌烦了,你自由了。
勾践不敢回去。勾践要是回去了,肯定是x_ing命无保啊,勾践恳请上王,不要让勾践回去了。
难道你就不后悔?
上王,勾践,绝不后悔。
好,不是寡人不让你回去,是你自己不肯回去。勾践啊,那你就死在这,烂在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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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意志,其实是最容易被消磨的,尤其是在时间面前。但一个人的意志,又是最难以被消磨的,即便是在时间面前。究其根底,还是要看意志的强与弱,渴望的浅与深,而大王的意志与渴望,便是硬如磐石,深如海底的那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