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在范蠡摇头晃脑的背得畅顺,一直沉默着立于他身后的侍者却突然出言打断了他:“你说完了吗?”
被侍者说得一怔,范蠡猛一抬头才忽然发现,头顶上巍峨的大殿已然如同他刚进来的时候一样,四下里安安静静空置无人,而越王也早已于他还在夸夸其谈的当口便顺着上面的长廊不告而别了,感觉上多少有些令人尴尬。
但是不过顷刻之间,范蠡的心情便极快的由怔忡转而变为难以抑制的喜悦兴奋,因为他现在终于可以认定,这位越国的新君绝对不会是个庸碌懦弱安于现状的惰主,不但如此,范蠡甚至敢拿自己全部的所知所学打赌,只要予之以时日,此人定能成为一个志向坚定犀利睿智的贤明君王。这也实在难怪越国的百姓会对他们这位新王的登基显得如此兴高采烈,喜笑颜开了,真是越人之福,越国之福啊。
看起来,这趟越国之行,他还真是来对了。
“既然大王有事,那范蠡改日再来。”微微一笑,范蠡对着空旷的大殿说。
一旁的侍者见他如此,不由心中好笑:“恐怕已经没有改日了吧。”
直起身子搌搌衣袍,范蠡的嘴角抿起一抹深意,在临走之前最后深深的望进越王离开的方向,一字一顿的掷地有声。
“一定有。”他说。
然而只有范蠡自己心里明白,虽然他话说得强硬自信,面对皓进略带埋怨的质问时也回应的淡然而又胸有成竹,但事实上,对于越王会不会对他再次召见,他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在越国侍君伴驾,范蠡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的。独处思谋之时,每每想起自己在君前所现的妄言浮夸之举,便更是深悔当时的轻狂肆意,目中无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当皓进第二次告诉他越王召见的时候,范蠡的心情才会异常的紧张和亢奋。这不仅仅是源于他知道这次全赖众人屡次举荐的旨意得来不易,更是因为他心里清楚的明白,这一回,恐怕便是他范蠡择君多年而等到的一个最佳,也是最终的机会了。
只是范蠡却没有想到,此次奉召入宫,见到的竟不是越王,而是一殿的文武朝臣。
“大王有旨,请各位与范蠡论战与不战。”很快的,从内殿退出的侍者便带来了越王的旨意。
范蠡心中一动,敬服之余倒也明白这便是越王对自己的再一次衡量,若是结果不合他意,恐怕连这第二面,也就都见不到了。念及此,范蠡不禁油然而生一股争胜之意,当下振奋起精神,存心要令他对自己刮目相看。
辩论,这对范蠡来说并不困难。
作为一个擅习权谋者,除了身怀雄才伟略之外,范蠡本就善辩。再加上大殿之中的这些武将多莽夫而文官又多短视懦弱之辈,辩论起来不但毫无难度,甚至还令他有些取巧之感,不由心中忿忿。每当想起好像这样一个英明决断的君主,竟然就依靠这班庸碌之臣至今,实是良弓空置,美玉蒙尘,便大有一种扼腕慨叹之感。
有了这层心情,范蠡的语气便不由得逐渐激烈起来,鄙夷之意昭然若揭,竟干脆对其中惧吴之心最重的大将军石买厉辞严斥,最后更是干脆席地坐于地下,阖闭双目再不肯与之多言。
正在这个几乎满殿文武都被范蠡的言辞激得群情愤恨之时,越王却忽然从内殿疾步而出,径直越众行至与群臣同行跪拜大礼的范蠡面前,沉声道:“你起来吧。”
“谢大王。”极力压抑住心中的兴奋之情,范蠡恭谨的垂首而立。
“皓进、灵姑扶、石买,你们都下去吧。”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范蠡的身上,越王仍旧审视的看着他,“范蠡,说得好。”
“谢大王。”几乎感觉得到越王投在自己身上审视之意,范蠡连忙躬身行礼。
“你可知道寡人的用意?”越王一边绕着范蠡来回走动一边询问道。
“大王用意之深,范蠡只能领会一二。”范蠡谨慎的回答。
“怎么领会的?”
“一战不易!”
“一战不易。”越王猛的停住来回的脚步,定定的看着他,“说得好!你要知道,现在我越国上下,患着恐吴之症。”
见越王言中多有鼓励之意,范蠡更是振奋,忙接言道:“大王欲治此症,必将一战而胜吴国。”
没想到胸中所虑就这样被范蠡一言而中,越王不由甚感敬服,一手握住范蠡的手腕,一边拉着他走向书案一边说:“来,快跟寡人细细的说来,你的强国之策。”
蓦然被越王搭住手腕,从未想过会与君主如此亲近的范蠡不由心神一恍,下意识的抬头看向身侧之人,却在一望之下迷惑于眼前所见,懵懵懂懂的任凭他拉扯前行。
严格来说,这应该是范蠡第一次清清楚楚的面对面见到越王的样子。虽说自入越以来他也曾经奉召面君,但身为平民甚或臣子,本不敢随意直视君王,更何况侍君侍德,那个时候的范蠡还在费尽心思试探这个大王的贤明与否,哪有时间操心他的样貌如何,因此直至如今,他对于越王的印象也还只是那惊鸿一瞥,一个身前背后庄重肃穆人上人下倨傲凛然的模糊形象而已。所以当越王的模样倏地切近他身侧不过寸许的时候,他才惊讶的发现,原来大王长得竟是如此的——好看。
是啊,好看。
原本细致的五官轮廓勾勒出一派柔和儒雅的风范,却在眼波流转之际硬生生转得威严凌厉,傲骨铮铮,带出一身自然而然的帝王傲气,令人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被折服,被心甘情愿的牵扯于他的喜怒哀乐,贪怨嗔痴。然而此时此刻,聪慧善辩如范蠡者,任凭他搜遍腹内的所有华辞丽句,竟终于只得两字辗转:好看,很是好看。
已然坐于书案前的越王见范蠡仍旧怔怔的望着自己发呆,以为他恐怕逾礼而不敢坐,当下用手一扯他的衣袖:“坐啊。”
恍然如大梦初醒,范蠡不由心如擂鼓,冷汗透襟,赶忙躬身行礼:“范蠡不敢。”
“无妨,坐。”
终不敢再直视越王,范蠡有些心虚的放低目光,暗自屏息凝神稳定心绪,勉强按耐下所有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匆匆跌坐在越王身侧,心无旁骛的讲解起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强国之策。却不想君臣二人这一谈将起来,便各自滔滔不绝,沉浸其中,一发而不可收拾,大有知音难遇恨不相逢之感。
经过此番彻夜长谈,越王对范蠡之才更是赞赏有加,时至翌日便即刻召告群臣,拜他为越国军师。而范蠡至此,也终于开始了他在越国的仕途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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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所谓客卿
范蠡,你好像不高兴啊。
文仲大人说笑了,我没有。
你有。你一定在想方才大王不愿派你我出使吴国是因为仍然不相信我们。
你以为呢?
范蠡,咱们终归是客卿啊,一切都得慢慢来。
你是在劝我吗?
是啊。
你呀,还是先劝好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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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卿,终归只是客卿啊。
范蠡深深叹了口气,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临危受命,一战成名,对于他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平民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他说不清楚。
最终决定在越为臣,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择君,而非择国,但是身处在这样一个纷乱的年代,却选择越国这个危机四伏,又正置身于风口浪尖上摇摆不定的国家,到底是智还是不智呢?他也想不明白。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范蠡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就不会后悔,也没有必要后悔,只是关于所谓客卿的这个说法,他却依然无法轻易释怀。
文仲说得一点不错,范蠡也知道,他们毕竟是楚人。虽说如今在越国官居军师,但客卿仍旧是客卿,想让大王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给予他们全然的信任,似乎确实有些奢求了。但即便一向淡然超脱如范蠡者,当事到临头的时候,对于那块因此而积压在自己胸中的郁结,却还是怎样都纾解不开。
看来对于大王的信任与否,他毕竟,也还是在乎的吧。
扯出一抹苦笑,范蠡轻轻展开侍者刚送上来的一卷竹简,是由楚国送来的。范蠡本以为只是一般平常的往来书信,没想到看下来才知道,这信简竟然是楚国发来的一封敕令,大意是告知他,他的母亲现今已被楚王流放,要他尽快赶回楚国,并不得让其他人知晓云云。
一拳砸在书案之上,范蠡知道,这一定又是伍子胥的手段,看样子,他是不肯轻易与自己善罢甘休了。
记得月前范蠡曾接到过来自伍子胥的一份邀约,说是吴王夫差的意思,想请他至吴国为官,并愿保他在吴国
定能受到比之越国更甚的重用。对此范蠡只是一笑置之,并未对任何人提起,而那份邀约,也被他随手投于火中付之一炬了,但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便隐隐约约的感到了伍子胥这个人的城府,深不可测,只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伍子胥竟会对自己仍居住在楚国的老母亲下手。
对于母亲的安危,范蠡至孝,不可能不放在心上,但是若要他于此时离开越国,就他本心来说,却也是万万不能做到的。他很明白,此时此刻,对大王,对越国,对越人,都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生死存亡之际。
经由他亲自指挥的檇李一战之后,吴王阖闾驾薨,新王夫差嗣位,这份刻骨的仇恨,已被深深地埋在吴人的血脉之中,他们是断不可能就此干休的。而越国,便自然而然的被逼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战,难以取胜,不战,同样是自取灭亡。但这些都还不足以令范蠡烦心至此,真正最让他担心的,还是大王对此的态度。
范蠡心里清楚,大王是要战的,但他同样也明白,越国是不能再战的。所以该如何劝说大王与吴议和,就成了他当前最首要考虑的问题。
念及此,范蠡将竹简收于衣袖之内,打算进宫求见大王,共同商议一个两全之策。没想到正在这个时候,侍者却突然进来回禀,说是文仲不知为何,怒气冲冲的闯府而来。范蠡闻言不由好笑,想是他又不知道打哪儿受了什么窝囊气,跑这撒气来了,只得遣退仆从,坐下来等他。
不多时,文仲果然满面怨气的闯府进来,指着范蠡就骂:“你混帐!”
范蠡虽不明究竟,但由于知道文仲偶尔会无缘无故的发些小疯,便也不与他计较,只自顾自的看书,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你没事骂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