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你!我,我还想打你呢!”见范蠡不睬他,文仲只觉得胸中的火焰烧得更甚。
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里,范蠡依然不予理会:“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啊。”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文仲闻言居然不再多说,当即便猛的扑将上来与他撕扯,范蠡一时不察,竟被他搞得有些手忙脚乱,不由也动了肝火,起身将文仲推开,喝道:“你疯了!”
“你这个军师是怎么当的!”喘着气站直身子,文仲依然怒不可遏。
对文仲的质问实在是不明所以,范蠡只得忍气问道:“你何处此言?”
“你误国!”文仲跳着脚骂。
“文仲!你把话说清楚,谁误国!”仿佛在心口上重重的挨了一拳,范蠡只觉得气血上涌,再也按耐不住的冲到文仲跟前,“今天你要是说不清楚,就休想从我的府内走出去!”
见范蠡终于被激怒,文仲反倒逐渐冷静了下来,紧盯着他说:“好,那你说,你为什么煽动大王去火攻吴军的水师大营?”
一句简单的言语被文仲说得尖利如刀,狠狠刺进范蠡的心脏,好似一盆冰水被当头浇了下来,脸色在瞬时变得惨白,全身上下冰寒彻骨,没有半点生气,一股比之刚才更加难以忍受的痛楚自心口处逐渐蔓延开来,刹那间渗透了全身。
良久,范蠡转过身背对着文仲,轻声道:“如果我跟你说,我毫不知情你肯定是不信的。”
“我当然不信。”文仲高声道,“你身为军师,这么重要的事你会不知道?你说破天来也没人信。”
是啊,身为越国的军师,这么重要的事居然会不知道,他竟然不知道!哈哈哈,说起来,这还真可算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啊!
深吸了一口气,范蠡强忍住由心底泛上的一波波酸楚,平静的说:“我不想说。”
文仲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忿忿然就要转身离去,却又在转身后突然止住了脚步,回过头疑惑的看着范蠡:“你就不想解释。”
范蠡闭上眼,终于将泪水阖在了双眼之内:“文仲大人,恕不远送!”
听着属于文仲的脚步声终于渐行渐远,直至慢慢消失,范蠡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溃发出来,整个人颓然跌坐在地上,控制不住的狂笑出声,而随着笑声渐竭,原本已强忍下去的酸楚却又愈加强烈的席卷而上,忍不住潸然泪下,再难抑止。
“大人,出什么事了吗?您这是怎么了?”闻声赶来的侍从见自家大人忽然好像疯了一样的又哭又笑,不由也跟着心慌起来,赶忙上前问道。
“哦,没什么,只是刚听文仲大人讲了个故事,心中有些感慨罢了。没事,你下去吧。”猛的被侍从的声音惊醒,范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忙搌了搌眼泪,含糊的说。
“诺。”虽然心中仍存有疑虑,但见大人不肯明言,侍从也识趣的不再多问,转身退下。
“啊对了,你去准备些酒菜送来这里,记得,多拿些酒。”没等侍从离开,范蠡却又忽然叫住了他,凄然笑道,“我要——好酒。”
时候不大,侍从便依言备妥了一桌简单的酒菜,范蠡挥手屏退仆众,并交待没有他的传唤,任何人不得冒进,这才入席安坐,连看都没看桌上的菜肴,便一杯接一杯的喝起酒来。
其实范蠡虽然好饮,但酒量倒也算不上傲人,往日里只要喝上一坛左右,便已醺醺然不胜酒力了。然而今天饮酒,本是为图一醉,他却好像整个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一样,将近两坛下肚,仍旧清醒如斯,所有喝下去的美酒,仿佛都顺着心中裂开的那个口子,潺潺间不知流往何处,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叹了口气,范蠡放下酒盏,呆呆的望着桌上燃烧摇曳的烛火,一时间不禁有些心神恍惚。
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大王不过是有些事情没有与他商议而已,这虽是大王的考量,但却也是政治上的必然。君王跟臣子之间,本就不是区区信任二字能够概括的,不过是君王对国、臣的运筹,以及臣子对国、君的忠诚而已。身为越国的臣子,他应该理解,也确实理解,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感到悲哀,仿佛被摒除于外的空虚失落,为什么还是觉得痛楚,好似被利器穿透的噬心之痛。
眨了眨有些酸涩的双眼,范蠡移开停滞在烛火上的目光,突然间感到有些好笑。
他范蠡算什么,不过就是一个初入越国的谋臣而已,凭什么要求大王对他的信任,凭什么要求大王对他另眼相待。若非大王的知遇之恩,想他一介平民,又岂能在一夜之间飞黄腾达,尽展所学。如今他既已身为人臣,便更该知恩图报,谨守作臣子的本分,为国尽忠,为君尽力,怎能如此妄论君恩。
范蠡啊范蠡,没想到你读了这么多圣贤之书,自诩深谙天道,竟然,还是这么的不知心足。
艰涩的扯了扯嘴角,范蠡重新端起酒盏,一口饮尽盏中残酒,却觉手背倏然一凉,低头望去,原是一颗水滴自手上滑过,然而抬手抚上面颊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竞已满脸是泪了。
逾越了,原来是他逾越了啊。
须臾之间,范蠡的心头忽然一阵清明。
范蠡并不笨,事实上,在现今这个乱世之中,已经很难再找到一个比他更聪明的人了,所以当他终于肯花时间正视自己心情的时候,答案便近在咫尺了。只是对范蠡来说,这种突如其来的恍然并没有带给他期待中的豁然开朗,反而在他本就纷乱的心里更加深了一层纠葛。
惶恐的闭上双眼,然而一双总是流露着倨傲与坚定的眸子,却仍旧不屈不挠的钻了进来,在范蠡的脑海中不停的来回晃动。
从一开始的钦佩,到惊艳,再到崇敬,这些原本单纯的感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范蠡完全没有头绪,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对大王——他的君主,产生这种遐思!
但是范蠡知道,怀抱着这样一种情感的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再坦然的面对大王了。因为这在他的心目中,几乎是一种亵渎,一种罪恶。
仿佛是挣扎摇曳于心底的最后一点希望,也被刚才的那滴泪水,彻底熄灭了。于是范蠡静静的点起一个火盆,随后从衣袖中掏出那卷来自楚国的竹简,毫不犹豫的投进火盆之中,眼睁睁的看着那一根根的竹片被张牙舞爪的火舌逐步吞噬,一点一点的燃烧殆尽,熄灭成灰。
终于,还是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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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离越归越
大王,此为臣的涂鸦之作,请大王斧正。微臣告辞。
忙什么,寡人话还没有与你说完,进来吧。
请大王宽恕,微臣身体略有不适,想请大王准许回家休息。
回府上?
回乡。
回乡——寡人懂了。好吧。
范蠡谢大王。
范蠡,这一路上,你要小心为是啊。
请大王,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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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第几次从睡梦中惊醒,范蠡几乎是下意识的摸索着自己的身体两侧,直到右手终于触碰到那柄他自离越以来便随身携带的剑鞘,一直急促鼓动的心跳才逐渐安稳了下来。
看起来,今夜,又难以入眠了。
轻轻拭去额上的汗迹,范蠡干脆翻身而起,推开客房的窗户,借着月色细细的描摹着自己手中的剑鞘。
这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剑鞘,一柄用了很久的普普通通的剑鞘,一柄大王用了很久的普普通通的越国的剑鞘,但是,只有剑鞘。
长叹了口气,范蠡重新将这柄剑鞘紧紧的抱在怀里,思绪不由得再次回到了他向大王辞行时的那个瞬间。
那时候他恭恭敬敬的跪在冰冷的大殿之上,双眼平视着正前方的地面,不轻不重的说着回乡二字,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抬头看上一眼。
面对着一向器重有加却在越国面对生死存亡之际临阵脱逃的自己,大王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是愤怒难过,还是轻蔑鄙视,范蠡其实并不想知道。
因为他怕,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他怕自己接受不了,他更怕自己迄今以来所有的坚持都会在转瞬之间溃散于无形,终于,落得个万劫不复。
想到这,范蠡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收紧自己怀抱着剑鞘的双臂,直至将这个轮廓深深的嵌进身体,方才缓和了力道。
只不过是一柄剑鞘,一句永世之念,竟就如此轻易的打碎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决心,仿似一根纤细却柔韧无比的丝线,密密的缠在范蠡的心上,而另一头,却仍旧牢牢的攥在大王的手中。
万劫不复?是啊,原来早就已经是万劫不复了。
自从离越以来,时至如今,所有对越国的担心,对大王的思念,就这么不声不响,一点一滴的滋生着,累积着,然后悄然涌进空空荡荡的剑鞘之中,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直压得范蠡喘不过气来,却仍旧丢不掉,解不开,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竟是走不了的。
已经离不开了。不知不觉中,范蠡微微扯开了一抹笑容。
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他最初乃至最终的追寻,原来就在踏入越国的那一刻便开始,同时也中止了。
惊于初闻,摄于初见,这噬骨的相思,早已随着涌动的血脉渗透了全身,也深深的刻进了他的生命之中,如今再妄图割舍,已是决无可能了。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回去吧。
范蠡思及此,不由豁然开朗,一扫连日来的倦怠疲惫。
是啊,离不开,那就回去吧,很简单不是吗。
“哈——欠,大人,咱们这已经在楚国的边界了,明天就能到家,何必这么急呀?”才进入梦乡不久的仆从突然被范蠡叫醒,睡眼惺松的问。
“叫你赶路就赶路,不必多问。”范蠡一脸的不耐烦,一边催一边干脆进屋帮着收拾 ,“最好今夜就能赶到,然后于明日一早速速归越。”
“诺。”被范蠡的举动吓得睡意全消,仆从再不敢多问,连忙快手快脚的整理好东西赶车上路,急速前行。
一夜无话,马车行至第二日卯时左右,便顺利到达了范母居住的Cao舍门前。无心耽搁,范蠡立刻跳下马车上前扣打柴扉,但屋内却始终无人应答,暗中遣仆从询问几处邻人才知道,原来范母已于数日前被一队越国的军卒接走了。范蠡闻听此言不由更是归心似箭,也顾不得一路乏累,当即掉转车驾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