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嚭已经来了,夫差还会远吗。
于是打醒十二分精神,见伯嚭小心翼翼的溜进监牢的角落,范蠡只在心里稍微筹措了一下,便带着一脸意外的表情靠了过去。
套伯嚭的话,对范蠡来说,一点都不困难。虽然这只老狐狸比起那早已成精的伍子胥也不会逊色多少,不过是人就有弱点,偏巧伯嚭的弱点,又正是范蠡能够掌控的。
自古以来,贪婪,总是最容易被入侵的软肋之一,若再加上妒忌,那简直就可以说是更加的轻而易举,而伯嚭,就是这么完美。
因此被范蠡抓在手里做钓饵的除了财色以外,最具有诱惑x_ing的,还是伯嚭与伍子胥的权利之争。对此,伯嚭根本避无可避。更何况,他根本也不想避。
于是看着伯嚭迫不及待一口吞下饵食的兴奋嘴脸,范蠡依然满面真诚。
虽说关于朝堂中的权谋之术,范蠡习之甚久,早已娴熟在心,但其实也并未真正实践过几次,再加上他自入越之后就一头栽进自己的心障,愈陷愈深,此等卑鄙伎俩便再没拿出来用过,本以为这损人利己的本事今生今世是用不到了,没想到世事难以预料,如今旧伎重施,更是见不得丝毫痕迹。
毕竟,他没有失败的余地。
不由自主的,在与伯嚭交谈的间隙,每当范蠡的眼神从那个写满一脸尔虞我诈的伯嚭身上挪开时,目光流转间,又会黏在采石场中央的大料上。
似乎已经很久了,那抹单薄的身影就这么静静的吊着,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昏迷,还是清醒。
极力维持着冷静,范蠡回过神看着伯嚭,微笑的自然,然而搭在腿上的双手却早已用尽全力,直至指甲几乎全部被埋进r_ou_里,刻出了一道道血痕。
坚持一下,只要,再坚持一下!
幸好越王不止坚持了一下,他又坚持了三天。那之后的第三天上午,夫差赶到了,而越王,还没有死。
夫差确实是赶到的,名副其实,范蠡看得很清楚。
那天他如同往日一样从囚栏间隙往外看去,就见远远的一个黑影奔腾而来,卷着尘土,几乎是转瞬间便来到近前,勒住马缰站定后好一会儿,才见一众兵卒气喘吁吁的随后赶至。而那个人,就这么直直的盯着挂在大料上的越王,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片刻后,在众兵卒高喊驾到的哄声中,司狱官掩烛慌慌张张的跑到那人的马前,单膝点地。
“司狱官掩烛恭迎大王。”
就跟没有看到来人似的,夫差的目光依旧定在大料上面,声音中透着寒意:“去,把勾践放下来。”
“诺。”不由得一阵战栗,掩烛丝毫不敢迟疑,连忙令人放下越王。
然而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早已贴着监仓的栏柱边占据了好位置的范蠡又是一阵心惊,眼看着大王毫无反应,才被松开就重重的扑倒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不过眨眼之间,夫差已经从马上跳下来,走到越王身前了。
似是从昏迷中被摔醒,越王两手撑地,在众多吴臣的、越臣的、范蠡的以及夫差的注视下,硬是一点一点的强撑起身子,毫无惧色、也毫不退缩的对上夫差的目光。然而虽说他已于几天前结束了绝食,但受刑数日的身子毕竟过于虚弱,终于站立不稳的踉跄了几步,向后倒靠在大料上,慢慢的滑落下去,堆萎在地。但是直到再度陷入昏沉之前,他的目光中,充溢的依旧不是脆弱,而是范蠡一直都很熟悉的倔强,和孤傲。
在那个瞬间,范蠡除了憎恨自己的无能之外,同时却也在夫差的脸上读到了玩味和震动,于是他忽然意识到,从进来采石场那一刻起,夫差的眼神就再没有从大王身上移开过哪怕瞬息。然而还等不及深思,便听得有士卒传报说伍相国到,范蠡心中一凛,连忙抛开杂念,专心在伍子胥身上。
在听到传禀后不易察觉的调整了表情,夫差终于收回了胶着在越王身上的眼神,回过身慢慢走近伍子胥。
“老相国,这是怎么回事啊?”
面对夫差略带些埋怨的疑问,有备而来的伍子胥自然毫无愧色,只是低下头肃然道:“大王,所有这一切都是老夫——”
“吴王,范蠡有话!”
虽然远远的听不清楚伍子胥说的什么,但看到他的脸色,范蠡立即意识到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连忙打断他的禀奏,孤注一掷,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喊叫起来。
关于范蠡,夫差多少有个耳闻,虽没见过,但也并不算全然陌生,特别是他在当下的这种举动,令夫差颇有些惊讶,但也很有些兴趣,于是吩咐了一声,范蠡就被从监仓里带了出来。
“吴王,虽然我王有罪于贵国,可你已经恩准我们臣服,既已臣服,为何还要囚我大王以及众多囚徒?令范蠡不解的是,你居然会像对待囚奴一样,千里迢迢以大料押我大王来到贵国,这难道就是吴王的所作所为吗?”
两步跑出监仓,范蠡跪在夫差跟前,趁着伍子胥还没有反应过来,抓住机会,开言就是一通慷慨激昂,刚柔并济的质询。
“范蠡知道,吴王无非是想让我们臣服,可这算是征服我们吗?吴王的司狱掩烛,残忍至极,令人发指,?一个多月,三十多人,被他不断的酷杀、残杀,竟将我大王锁在大料之上风吹日晒,分明是想置我大王于死地!范蠡知道,你吴王无所谓杀人,杀多少人你都不会眨一下眼,可范蠡不解的是,你为何在越国时不杀呀?为何非要千里迢迢来到你吴国的大狱才杀呀?难道这是你的癖好吗!”
一番软硬兼施的恳求被范蠡喊来显得义正词严、不卑不亢,竟没有半点示弱的感觉,恨不能字字灌进夫差的耳朵。而夫差似乎是听进去了,中间并未打断他,尤其是听他说到掩烛存心暗害越王的时候,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意,走近掩烛半搂半推的将他带到范蠡跟前。
“他说的都是真的?”亲匿的靠近掩烛,夫差温言相询。
“大王,这都是相国的意思。相国,相——”
感觉吴王似乎不像自己想像的那般愤怒,掩烛这才略略放下心来,连忙和盘托出,边说边回过头寻求伍相国解围,然而话音未落,夫差忽然就着他转身的姿势劈手抽出他挂在腰间的佩剑,随即一剑刺进掩烛的小腹,深至没柄。
毫无表情的抽出血剑,任由掩烛尸身倒地,夫差下意识的瞄了依旧昏昏沉沉的越王一眼,这才回身对着囚牢的方向开口:“所有越人听着,还有你勾践听好了,把你锁在大料之上,并非寡人的本意。”
顾不得细想夫差这篇声明究竟是解释给越人还是越王听,范蠡直到盯着夫差把手中染了血的佩剑扔到掩烛的尸身旁边,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一身大汗淋漓,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上。
“传寡人旨意,从即日起,所有越囚不必劳作,饮食起居一律善待。”
颁毕旨意,夫差翻身跃上马背,目光依次扫过采石场中所有的越囚,最后再度停留在越王身上,不由催马上前,略略弯下腰,放软了口气轻声说道:“勾践,寡人,还会再来看你的。”
与关在监仓时不同,距离并不远的范蠡清清楚楚的把夫差这些话听到了耳朵里。忽然间,他有些冷,尤其是在看到夫差临走前的笑容之后,更是感觉浑身都好像浸泡在冰水中一般,冰寒刺骨。
这一刻,范蠡突然不再那么确定自己的做法,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大王不想死,大王,亦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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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越臣吴臣
军师,昨夜你去了哪里?
吴王的大将军府
公孙雄找你干什么?有没有伯嚭?
军师不说话,那就是有他了!
怎么,你什么都不肯向我透露吗?
诸稽郢将军,我能告诉你的是,你不要追问,你不应该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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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差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范蠡不知道,或者说,不是全部都知道。而夫差对大王存的是什么样子的想法,范蠡也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想知道。
但现在他必须知道,他必须知道的一清二楚、巨细无遗,只有这样,他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才能部署下一步计划,才能找到使大王脱险的最好方法。所以即便再不想,再担心,再恐惧,也无法逃避,他必须用尽所有方法去了解关于夫差的一切。然而对于一个阶下囚来说,实现这么个想法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过幸好,他是范蠡。
从夫差探监,掩烛之死以后不久,新任司狱横空出世。虽说前任司狱掩烛的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也许是夫差的姿态,也许是夫差的远见,也或许,只是他夫差的一时兴起。但不管原因是什么,掩烛毕竟死了,死得干干脆脆大快人心,然而官位从来不会空悬,这么个举重若轻的官位更是如此,所以新任司狱自然如同鸟儿一样悬空而至,快似羽箭。
第一眼看到新来的官员,范蠡难掩心中的震动。从远处缓缓走来的一身将军装扮的人分明是黑翼,那个所谓全家死于越王之手誓言必报此血海深仇的黑翼。
但黑翼表现得很平静,除了面无表情的宣告他就是新任司狱官之外,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并没有威胁什么,甚至公开表明会按照吴王的指示善待越囚,只可惜,范蠡不相信。尤其是接收到那双眸子里y-in暗的恨意之后,从黑翼嘴里吐出来的话,范蠡半点都不相信。
于是连旁边从不会察言观色的诸稽郢都意识到,这里,就要变天了。现在的问题只是,变好还是变坏,若是变坏,又会坏到什么程度。
但即便是在诸稽郢最坏的打算里,都没有考虑到,问题,竟然是出在范蠡的身上。
所以那天晚上,当范蠡被黑翼暗地带出监仓的时候,惊醒过来的诸稽郢,无可避免的,于内心掀起了一波波汹涌的浪潮。
然而比起在牢里辗转反侧的诸稽郢,亲身面对伯嚭的范蠡则冷静的多,也清醒的多,毕竟这种情形是他早已预料到的,他只是没有料到伯嚭x_ing急至此,第一次会晤,他就带来了大将军公孙雄。
不过伯嚭的急切就是范蠡的方便,越快探到吴王的重心就能越快护得大王的周全,所以范蠡迅速而真诚的将自己沉入与他们的讨论中,滴水不漏的扮演好自己在伯嚭心目中的角色,一个怀才不遇,面对一展抱负的机会终究难以抑制的谋士。
因此对范蠡的配合,伯嚭很满意,公孙雄很满意,范蠡自己则更加满意,于是伯嚭得到了争胜伍子胥的筹码,公孙雄得到了北进图霸的妙计,而范蠡得到了吴臣的初步信任以及大王短暂的安全保障,三个人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各各成全了自己的私心杂意,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