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先留一下好不好?”我问。
“按例,皇上不如先让奴才去回禀了入内内侍省,备个拱侍殿中、备洒扫之职或者役使杂品的名号……”
“朕又不要宫女内侍。”我皱眉。
“那皇上只好去向皇太后说了。”
我一下子就哽住了。
“母后不是去秦国夫人府去了吗?以后再说吧。”我有点沮丧。
母后喜欢在年节时去看看自己以前呆过的地方。
其实母后本来是姓庞的,在襁褓中就失了双亲,当年是个叫龚美的银匠带她从四川到了京师。十五岁的时候她入了襄王邸,襄王是端拱年间时父皇的封号。据说母后年轻时是很温柔的美人,父皇与她感情很深。但是父皇的乳母秦国夫人生性严谨,去太宗皇帝面前讲母后的微贱,在太宗皇帝的压力下,父皇不得已,把她送到王宫指使张耆家里。直到太宗驾崩,父皇即位,她才入内为美人。她认了龚美为兄,改姓刘,在朝里本没有什么势力。直到大中祥符年间生下了我,她才封为修仪,进德妃。
母后生性警悟,自己后来学着知晓书史,朝廷上的事,本末记得比父皇还清楚。天下封奏,她都能预闻,宫闱里的事,也掌得清清楚楚。章穆皇后薨后,父皇其实很想立她为皇后,因为大臣的极力反对,母后在四十五岁才成为了皇后。不过现在她已经是皇太后了,她算是圆满了。
所以她喜欢到秦国夫人那里去坐坐,大概这样,很让她开心。
我也很爱看秦国夫人在母后讲到往事的时候,那副狼狈样。不过秦国夫人已经很老了,其实适合让她安静养老。 只是母后的记忆还没有老。
其实母后也许能答应我和她在一起也不一定。当年母后与父皇也不是安静过来的,母后应该能知道我的心思吧。
我有点侥幸地想。
伯方却在旁边说:“宫里规矩这么多,莫名其妙多出个人来,等下皇太后回来,又要说皇上小孩子心性,一追究这姑娘的来历,恐怕不好交代。”
我心情顿时沉下来。
我以为留她在身边,我的生活就能改变了。
可是我,其实什么都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她给我讲了白娘子和一个叫许仙的人的故事。
一条蛇与人的爱情故事。后来,没有在一起。
我让守夜的宫女把外间的睡榻给她,我们就隔着一扇七翅漏九蝠的碧纱屏风,讲大水淹没金山的时候,白蛇的孩子呱呱坠地,她在洪水里将孩子托出水面求法海救去孩子,而此时那个许仙在金山寺里拼命念经来阻挡妖怪----他的妻子。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故事。
她的声音轻轻细细地,给我讲白蛇最后在雷峰塔里的日子。
她讲到白蛇固执地以为自己的丈夫还是爱她的,固执地等待上天给她幸福。讲白蛇的儿子最后中了状元,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干。
于是一家人又团圆相聚,无论中间有什么背叛有什么悲哀。
原来最后是皇帝给了一个状元,解救了这个悲剧。
可是,天下最没有力量的,岂非就是我?
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也不喜欢。因为这只是讲故事的人发的慈悲,给听故事的人一点不可能的开心而已。 睡了不久,我又发了梦魇。
从高高的山崖上坠落,不是一次两次了。
又是心惊地醒来。
转身隔着淡绿的嵌纱,就着宫灯看看外面。她安静地睡着。
她睡相很好,平静地蜷在被窝中,呼吸细微。
我轻轻掀被子下床,到她身边,伸手摸一摸她的发梢,真真切切的,被我握在手里。
忍不住就用唇去碰了碰。
轻轻淡淡的,白兰花的暗香。
不论如何,母后回来的时候,我要牵着她的手对母后说,我不喜欢郭青宜,我想要的是她。如果母后不答应的话,嗯……那我就一直求她,直到她同意为止。
天下都知道,我与母后平时是一点嫌隙也没有的,所以,这样的事,母后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她也一定不会让我这样不开心。
想了很多,安心了一点,所以再回去睡着。
不知道多久,又醒了一回。
看看她,还是安稳地睡在那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再睡。不久,又醒了来。很担心,怕自己一睁开眼,就再看不见她。怕她拿了珠子已经离开。
这次看碧纱那一边,真的已经没有人了。
我骇了一跳,迅速坐起来,跑到外面一看,才发现她原来坐在廊下看天边。
她听到声音,回头对我一笑:“睡不着了,起来看看日出。”
我这才放心下来,在她身边坐下。
破晓前微寒的风在我们身边停也不停就流走。我托着下巴看启明星。寻常天色,可是有她在身边,所以觉得这空气都温柔缠绵。
她惊呼一声,抓住我的手说:“啊,流星!”
我抬头一看,两颗流星同时滑过夜空。
一是在内厨二星,紫微垣西南外,这两颗星主六宫之内饮食及后妃夫人与太子宴饮。彗、孛或流星犯之,饮食有毒。
一是在须女四星,天之少府。按李淳风《乙巳占》中说,流星出入而色黄润,立妃后。
这两个兆示风马牛不相及,饮毒是大凶,纳后是大吉。真奇怪。
“啊,对了,这个这个。”她把包打开,拿出几个奇怪质地的瓶子来:“饮料。”
“这红色的是什么?”我拿起来放眼前看。
“西瓜汁,特地带给你们喝的。”
是特地带给他喝的吧?
“血一样的颜色……真奇怪。”我嘟囔了一句。
“那你喝这个,小孩子一定喜欢。”她给我清澈透明的那一瓶。
我拿起来,用力要拔盖子,却打不开。
“我来--”她拿去往右一拧,听到“嗤”的一声,马上就开了,她递给我。
我接过来,正要喝一口,旁边却有人叫道:“皇上!”
我往台阶边看去,伯方躬着身子,把母后迎进来。
我神经一僵。
母后在台阶边看我,她的身后就是微亮的天色,而我在黑暗的一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很平淡地说:“夏至是百毒汇聚之时,皇上昨天过得可好?”她仿佛自己来得与平时一样,非常自然地走到我面前,看我手里的瓶子。
我怯怯地站起来。
“什么东西?”她伸手取去,仔细地看。
她在后面低声说:“可乐。” “放肆!”伯方忙制止她。
她畏惧地看着母后凛然在上的威严,明智地低下头去,乖乖闭上嘴巴。
母后把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下,把手里的瓶子倾倒,那里面清澈透明的水倒在青砖上,居然“咝”地一声,冒出一片白沫气泡。
所有人大惊失色。 我忙乱地转头去看她。
她居然说不出一句话。
母后玩味地看着她:“那血红色的,据说是瓜汁,那这又是什么瓜榨的?”
她在我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让人喝一口试试就知道了,没有关系的。”
母后瞥了我一眼,慢慢说:“不如送去给太医瞧瞧是什么药的水的?”
“大娘娘……”我迟疑地叫她。
她回头看我,眼神冰冷,琉璃的断裂口一样尖锐。“怎么,还想再听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打了个冷战。那一口气就噎在喉口,说不出来,良久,扫了伯方一眼,他仓皇地低下头看步天台的砖铺地。
母后把剩下的半瓶交给身后的内侍,似有若无地浮起了一丝微笑:“不用试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夏至(二)
被伯方拢着回到延庆殿,我拼命甩开了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怔怔地在渐亮的天色下站了许久,五月初的风,即将夏天,未到夏天。原来最是阴冷,比上次惊蛰时在步天台上还要透骨。
天色大亮的时候,母后身边的客省使来传消息,说是大理寺已经受理,三日后审讯。
五月初六下午。
气温如昨天一样闷热。
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与母后叙话,发现母后刚好留了郭青宜在说话。然后又留了她一同用膳。
看母后的神情,似乎还算不错,犹豫了半天,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口:“昨晚那个……”
“这鲜虾蹄子脍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欢吗?”母后让身边人为我送来。
吃不出什么味道。
“喜欢。”
那个郭青宜则只吃她面前的那一碗南炒鳝。
“记得四年前寿辰,平卢军郭节度使进了家制的干炙满天星含浆饼来,到现在还惦记着。昨日在秦国夫人那里说起,郭家今日就送了来,真是有心。尝尝自己家里的味道吧?”母后的最后一句却是向郭青宜说的。
我低头吃伯方递过来的饼。
真难吃。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么?也这么难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