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打起芦帘遮阴,晚间撤走让兰花受露水。
冬天移入室内,在屋下地道生小火,减水量。
那个仆妇老是爱打听:“那个笨手笨脚的年轻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他不是少爷。”她说。
然后我就听到那个仆妇在背后悄悄告诫她说:“姑娘要小心啊,我是过来人。看这人没有来历,似乎又没正事,常常穿这么光鲜到这里来,大约是个败家子,来骗小姑娘的。”
她第一次笑出声。
所以,我倒有点感激那个仆妇。
赵从湛的婚事在那年冬天,恰好高丽、占城、邛部川都蛮来贡,我拣了几样东西送到麓州侯府邸----麓州侯是赵从湛父亲去世时的封赠----为贺。天下都知道赵从湛受太后皇上的圣恩甚隆,我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冠盖云集。这已是麓州侯府多年未有的景象了。
她并不知道今天是赵从湛的大喜之日,照常送花到西京作坊使赵承拱家里去了。算起来承拱是赵从湛的叔父。我害怕她知晓,忙追到信都郡王府,她却已经出来了,神情并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到了车上,她才说:“我本应把上好的那叶红葶拿出来的……可惜,从湛一直说红葶最得他心。”
原来承拱买兰花是送给赵从湛的。她在这样的日子,替别人准备自己喜欢的人与另一个女子百年的贺礼。
她一直转头看着外面,良久,才说:“这世上,哪有称心如意的事情啊……”
说着对我一笑,而眼泪却夺眶而出。
我偷偷伸手去握她的手。
那粉色圆栾的指甲,终于安然躺在我的掌心。
当时我以为一切都已经顺理成章。
那日回到宫中,伯方提醒我,母后对我的频频出宫有点不安。我才想到她,然后到母后那里想陪她叙叙话。 母后却不在。
我在那里喝了盏茶,然后随意踱到内殿去。
内侍似乎有点着急,但是我那天心情不好把他挥开了。
到里面一看,空荡荡,死寂。什么也没有。
只有屏风内挂了一幅画。
我近前去看。居中的女子戴了衮冕,穿青衮服,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红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升龙红蔽膝,金鈒花钿窠,装以真珠、琥珀、杂宝玉。红罗襦裙,绣五章,青褾、襈、裾。配鹿卢玉具剑,系金龙凤革带,蹬红韈赤舄。下面是匍匐的朝臣。
原来是武后临朝图。
我盯着图看了一会,不置可否,当着内侍的面如常走出去了。
第二天在朝上,母后怒喝小臣方仲弓出来,将一本折子掷在地上,厉声说:“汝前日上书请依武后故事,立刘氏庙,但吾不作此负祖宗事。”又命当众烧毁《武后临朝图》,我才知道画是程琳所献。
这两个人趴在地上不住磕头。
母后才转向我问:“这两人一念之差,要使母后与皇儿不善。皇上看,要如何处置?”
既然母后说是一念之差了,我还要说什么呢?我把眼看向宋绶,问:“那么众位卿家的意思呢?”
宋绶出列说:“皇上,以臣之见,这两人区区小官,怎么可能敢上书挑拨?背后必有主使之人。”
我微微点头。
群臣一阵波动。
只是上书还没有什么,若是有主使,那便是有所谋,又是一场大风浪。
母后的脸色异常难看,去年六月宋绶上《皇太后仪制》要端正太后朝礼时,已经大大冒犯了她,幸好枢密副使赵稹力保才大事化无。
我料想宋绶大约会有段日子难过,立即把苗头转向:“母后看此事该交付于谁?”
“依例交付大理寺。”她悻悻地说。
王随恭身道:“遵旨。”
母后下朝后,对我说:“皇上,母后有件事,要和你商议。”
我以为是今日朝事,随口道:“母后请吩咐。”
她迟疑了许久,才说:“从守永定陵的李顺容,近日生了大病,大约不行了,皇上要为她进个名号吧?” 我说:“她为先帝诞下的皇女虽早早已经去世,但守陵十年也是功劳,母后按自己意思办就好了。”她伸手将我衣上几根头发理正,然后问:“就封为宸妃,皇上认为如何?”
“好。”我漫不经心地说。
母后叫身边人着手去拟诏。那人刚走,后面就有人来禀:“永定陵快马加急来人,李顺容去世了。”
“宸妃薨了。”母后对我说。
我想到她对我说的那一句,我才不会和三千个女人争一个。
心下不觉竟为那李宸妃凄恻起来。
清明
寒食节。飞花,东风,御柳。
赐了烛火下去,天色也快要沉暮了。去安福巷与她一起替兰花分株,我什么也不行,只能帮她剪窗纱,铺在盆底。
觉得自己与她象普通的养花夫妇一般,所以心里满满都是幸福感。
她将花盆移到角落,洗了手对我说:“寒食没有动火,为了感谢你帮我这么久,我请你去樊楼吃饭吧。”
“我可象上次一样没有钱。”我笑。
“现在是我比较有钱。”她换了衣服,脸上也难得微笑了一下。
就如明珠在烛火下生出晕润光芒一般。
我想到这样的笑容从此再不是赵从湛的,而是自己的,脸上红了一红。
我真是小人。
但是,做小人让我这样开心,再让我选择,我还是宁愿做小人。
雅间的名字叫玉露桃,刚一落座她就警告我说:“喂,你可不要点太贵的东西啊,宫里那些我给你吃不起的!”
我乖乖地笑:“知道……”
看看菜牌子,什么新法鹌子羹、群仙羹、白渫齑、两熟紫苏鱼、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入炉细项莲花鸭、虚汁垂丝羊头、金丝肚羹,全都是宫里没有的,忙点了好几个。
那伙计陪笑:“客官,今日寒食,这些都没有。”
“那你们店里有什么?”她问。
“莴苣生菜、西京笋,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还有昨日蒸的各式馅的胡饼。凉拌菜各色。”伙计说。
我低声问她:“你是不是故意今天请我的?”
她吃吃地笑出来:“自己都不知道习俗,还怪我!”
伙计在旁问:“客官,要喝酒吗?”
“不要,上茶就好了。”她说。
“今日喝冷茶不适宜,一定要酒。”伙计说。
她看看我,点头:“好,不过少来点,小孩子不能多喝。”
谁----是小孩子?我诧异地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在心里狠狠哼了一声。
毕竟是樊楼,上来的饼是千金碎香饼,撮高巧装坛样饼,还有乾炙满天星含浆饼。我看见最后这个就没了胃口,伙计还在说:“这是当今皇后郭家传出的新法,不是以前的做法。”
她含笑看着我,我把头转向一边去了。
听到旁边一阵喧闹。
我刚好在板壁边,就把耳朵贴上去,对她笑道:“有人发酒疯。”
那边隐隐有人叫:“谁……谁说太后了?我说李顺容……”
“少喝点!大哥!”酒杯落地的声音。
我听出那是承寿的声音。那么大哥是承庆了。
“她死了……官家到现在也不知道真相,你说太后厉不厉害?皇上年纪长了,识时务的都知道以后是他的天下,可……太后的势力……根……根深蒂固……你说,他要知道了这事,不又是一片风浪?我们……要怎么混下去?哪边是活路?”
议论个什么真相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事多了。我本想一笑置之,旁边却还在说:“大约封个什么妃就完了吧……官家也真可怜。承庆,你给我少讲点话。”听声音是他们的五叔德文。
我诧异地放下酒。李顺容关他们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里讨论我可怜?
她问:“怎么了?”
我随口说:“没什么,守陵的李宸妃去世了。”
她“啊”了一声,用异样的神情看着我,迟疑地问:“李宸妃?”
“对啊。你也知道?”我奇怪地问。
她看了我良久,说:“没有……”
我皱起眉看她。
她低头撕了一块饼,心不在焉地慢慢嚼了几口,却出了神。
“到底什么事?”我忍不住问,“我和李宸妃,会有什么事情连你们那里的人都知道?她生前也没有什么大事,现在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了吧?为什么我不知道就是我可怜?”
她默默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吗?……后宫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为自己争宠,她唯一的女儿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支在桌上和她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异样的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