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从湛自然很奇怪,在我后面问:“皇上岂能混同这些市井小民?”
我回头看他。仿佛是第一次,我真正看了这个我侄子辈的人一眼。
他的脸色与肌肤都是苍白色,穿细麻的布衫,是已经洗了多次却未显旧相的柔软料子,外面的天色明亮,一下子看里面的黑暗,很奇怪地,瞳孔急剧收缩了下,眼前突然就一黑。
过了一会,他那苍白的额头才在我面前慢慢浮现,冰雪似的。
这个人,像书里所说的王谢家乌衣子弟。
“你还记不记得多年前,开封府送来一个奇怪的钱?当时你还是翰林侍读。”
他了然:“是艾悯姑娘的吧?”
“原来你知道了。”我点头,说:“朕记得自己是十四岁,与她上元逃出来观灯,在那个小摊子吃了圆子,却两个人都没有钱……”
想到那个上元,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东西微涌上来,那些花灯,那些烟花,那些在她脸上变幻的艳丽颜色,全都一一呈在眼前。
“两个人都没有钱……她开玩笑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当时我没有母后的允许不能出来,而她却把我拐出来了……手牵手逃得飞快。”
我沉溺在往事的温柔余光中,就像夕阳光芒迷醉,大片褪去真实的美丽金紫。
赵从湛脸色暗了一暗,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那时,烟花引燃了火,向我扑下来,她什么都没有想就抱住了我,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我,好象这是最自然的事。可是我当时就想,假如我们有未来,我一定要一辈子对她好,就像她那天什么都没想就为我毫不畏惧一样。我……在心里发了誓。”
我们沉默好久,在下面遥远的人来人往中,我们当年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
赵从湛低声问:“皇上为何对臣说这些呢?”
我直视他的眼,逼问:“你是要和她一起去爱州吗?”
“是。”他轻声回答,却没有迟疑。
我近乎残忍地微笑,问:“你当年,不是已经放弃她了吗?我十四岁的时候,她在天牢里。她原谅了你,我没有原谅。”
“所以,我劝你不要和她一起去。”
他默然地抬头看我,看我脸上嘲讥的微笑,然后眼里却突然有了冰凉的寒意。“皇上是觉得自己比较伟大吧?”赵从湛的声音居然尖锐极了。
从来未见过温厚的赵从湛这样的表情,我未免心里有点不适。
他却没有装出一时失言的样子,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什么负担都没有,那些不知道家人与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的恐慌,自然是不用理会。只因为你的一句话,你的家人以后就要受这个朝廷最强大权势的仇视与打击,皇上也当然是不用了解。我一家是处在怎么样的境地里,我要怎么权衡,要怎么让我的弟妹远离哪怕最小的危险,皇上哪里需要知道这些?”
我默然,冷笑。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拜谁所赐,又是谁让我们变成这个样子?”
他盯着我,缓缓地问:“皇上?”
我心里有些东西慢慢地涌上来。
我说不出自己什么感觉,可是我想我大约是在难过。
竟然在难过。
听到他的声音,冰冰冷冷说:“明明我们已经告诉了皇上我们的婚事,可是皇上却向皇太后举了我……让我去娶皇太后的侄女,皇上是如何想的?”
原来他早已知道是我向母后进的言。大约母后一开始就告诉他了。
我默然良久,然后微微冷笑了出来:“在这世上,第一个见到她的人是我,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出现?”
他的眼睛在细密的睫毛后,暗暗盯着我。
这让他看上去又象是在怨恨我,又象是在可怜我。
我厌恶这样的感觉,把脸转向了旁边,丢下一句:“你放心一个人去爱州吧,我不会再理会你。”
他似乎抽搐了一下嘴角,然后冷笑:“皇上此时开心了吧?我终究看明白了,原来人就是在需要的时候被人强迫着接受命运,不需要的时候作为挡箭牌替罪。人生大不了就是这样……原来一切都是我妄想。”他低低地,无比诡异地看着我冷笑,“人生就是这样了,我还以为终有一天我们会象梦想的一样……我终会解脱,我和她在一起,过我们自己想要的人生,原来我一生就是这样了,所有都是……痴人梦话。其实我此生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我不愿意再听他这样冷冷的嗓音,不成句的破碎语言。
我浑身寒意,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匆匆打开门出去了。
听到他在后面淡淡地说:“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我在街边上怔怔地出了好一回神,心里空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久,才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叫我:“小弟弟!”
我转头看,果然是她。
她笑吟吟地说:“我去从湛家有事哦,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啊?”
我执起她的手,冷冰冰地说:“不用去他家了,我刚刚和他在上面说了……”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发现自己无法出口,愣了好一会。
她笑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那一回头时赵从湛冰雪一样的容颜突然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轩轩如朝霞举。
我心里乱极了。我不知道对赵从湛吐露了我的心情会有什么后果,她若知道了我做的事情,她会如何反应,而我又该怎么办?
到最后,我斟酌着说:“你不用去他家了,我想……”
只听到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我的说话。
我们一起转头看离我们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
赵从湛静静地躺在那里,在阳光下鲜亮得刺眼的红色鲜血从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们流淌过来。就好象他伸出了血做的一只手,缓缓地过来抚摸我们的脚。
而他的神情无喜无忧,就好象他是躺在春天艳丽的大片花朵中安睡一样。
我这才想起,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好自为之。
当年太祖皇帝在烛影斧声时,最后对太宗皇帝说的话。
我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说的?
芒种(三)
回去时宫里安静极了,只剩了满地花柳,几树绣带。
昨日芒种,今天,已经步入夏季了。
天色已近傍晚,眼看着,一年的春事结束。
独自站在仙瑞池边,看水面风回,落花环聚,全都拢到那块玲珑石下。
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年少无知时,曾经想要留住她,结果她被打入大理寺牢内,独自被囚,而我一个人在宫内根本无能为力。
到现在,我再次想要留住她,可是,为何却会逼得赵从湛死去?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让一个人因为我的任性而死去。
我并没有想要伤害别人。我只不过想要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自杀了,顺便杀死了我与她记忆当中整整纠缠十年的耀眼灿烂与感伤,我知道我与她再也不会有美好而干净的未来。
他说,怕你未必能如意。
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去看她。
赵从湛,你说得对,恐怕我不能如意。
他是自小就在我身边陪读的人,比一般的皇戚都要接近我,内局予以诏葬,遣中使监护,官给其费,以表皇恩。并准于南熏门出。
第二天辍朝一天,晚上,我去麓州侯府邸祭奠赵从湛。满街的人都观看御驾,议论赵从湛的事情。对于刚犯大罪者受车驾临奠各有看法。
我下车,伯方待我进了灵堂,替我加上素衣。
看见她在旁边跪着,心里微微难受。大约赵从湛家里的人把她当作自己家的人了吧,所以让她在这里。
去看了赵从湛的遗容,现在看来,倒没了昨日那样的安详,整个脸的线条略显僵硬。无语,拍了拍棺木,也不想在她面前流眼泪,怕假惺惺。
回到前堂,接过伯方奉上的香,插在香炉里,心里也居然什么都没有想。
宣了谥号为“文靖”。赵家的人谢了恩,然后我示意他们下去,“让朕在这里暂怀一下哀思吧。”
全部人喏喏退出。我低声叫住她:“艾姑娘,朕想请问你一些事情。”
赵从湛的弟妹都很惊讶,但是也不敢说什么,留下了她。
她漠然地看着赵从湛的灵位,没有瞧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样,心里空空的。
“你,是否还要回去?”良久才问了这么一句。
她点了下头。
几乎绝望了,我还是要问:“你会为他留下来,为什么……不能为我停留?”
她轻轻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不说。
我早已知道,那是我的爱,即使全部流入沟渠,我也不能说她什么。可是现在,因为她这轻轻的一眼,我突然恨极了她。
是,我恨极了她。
好像我就是毫无价值的,甚至不值得她花一个深一点的眼神来打发我,我理所当然地虚耗我的生命与思量,而对她不过是一个小弟弟的倾慕,她注定我这人生,一场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