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也不看我,说:“无聊,自己做桂花糖。”
我把袖子卷上,帮她捧坛子。她也没有多理会我,随手就把东西一放,自己捋桂花去了。
宫女给我上了茶来,她坐在旁边陪我,却故意抬头看桂花好久,我凝神盯着她的侧面,她却连眼睛都没有转一下。
桂花浓郁的甜香从那些细碎的金黄花蕊中流滴,坐在风里迎香,细闻却好象不是香气,是浓冽酒味,沾身就要醉倒,整个人倾倒在酥软的浓香中。
“今年的桂花开得真是早。”我找个话题和她说。
“中秋要到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们似乎再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桂花的香气在这样微热的下午有形般蒙蒙袭来,把整个人湮染成中秋的黄色,融化不开,盈了满怀满袖的甜醉。
沉默了许久,终于我又开口问:“十五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陪母后赏月吧?”
她还是淡淡地说:“何必,她也不会想看见我。”
我劝她说:“都已经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还这样耿耿于怀。”
“等郭家的事情一过,自然就不用成全了。”她冷笑道,“她早说了我是个妖精,哪里有后宫之主愿意把我留在身边的?你母后这样关心你,以后我还不知道要埋在哪里呢。”
她居然会知道母后与郭家的事情。原来她每天在宫里,不只是在养兰花。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她淡淡给我一个背影,说:“你把我弄回来,还不如就杀了我痛快,我在这里反正是别人的鱼肉,后宫的事,你又未必做得了主。”
我觉得这句话刺耳,但是又不愿对她使什么脸色,就把头转向看窗外的桂花去了。耀眼的金色,夹在暗绿的宽厚叶片中,一直在流溢着那些馥郁的蜜甜香气。
她说得极是,我现在未必能做得了主,而且母后哪里会愿意成全我们?
现在母后可以利用我对艾悯的喜爱,用来向郭家示以颜色,所以才言笑晏晏。可是,母后怎么会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留在宫里?她怎么会把我们母子心结的始作俑者留在我的身边?
母后对别人的成见,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
也许她在覆雨翻云之前,早已经想好了艾悯的处置手法。
前朝不是没有这样的覆辙,太后的干涉,往往能决定很多事。
我本来委实已经犹豫了很久,知道不应该和母后撕破脸,我也未尝不忌惮她在朝中的势力。现在朝中的局势不是很明朗,但时机也许接近成熟了。何况现在是个好机会,错过了,我再抓不住。
我可以十年前一样去赌一下。我和她若没有办法在一起,我也不留恋自己现在的身份。
况且,我已经不是畏惧母后的那个孩子了。
打定了主意,我责怪她说:“你要知道这是宫里,凡事要斟酌了再出口。”
她随便点下头,说:“是。”
出了玉华殿,那些缠绵绕在我周身的甜香才渐渐淡了。
我上玉臵,看一看她的神情。居然无喜也无忧。
好象刚才那些话,她从来没有说过。
africanlife 2007-05-06 20:25
母后在延福宫内安顿下来时,殿前司已经把火发时形容鬼祟的人审察遍,提了修文德殿的一个工匠来。
李灼解释说:“此次禁中大火,是秋高物燥,用火不慎而引起。”
“那这个工匠是怎么回事?”母后放了手中茶盏问。
那工匠却并不惊慌,向我磕头,说:“草民有罪。”
母后在旁边不说话。他行礼毕,然后说:“草民明日就要出宫,今晚去检查最后的工序,然后发现崇德殿那边的火就烧起来了。草民想既然已经烧了,再烧几间也没人会发觉,因此引了一些易燃物,去投了崇徽殿。”
我觉得此人说话太过顺溜,又这般冷静,倒似练习过多次,转头看母后的反母后却没有动怒,问:“你可知道崇徽殿是本宫的住处?”
“正是知道。”人抬头看她,知道要被审问,索性先自己说了出来:“太后可还记得当年下诏在永兴营造浮屠的事?”
母后想了一想,问:“当时是姜遵主事吧?”
那人点头,说:“姜遵为了讨好太后娘娘,毁了汉、唐碑碣用来代砖甓造塔,工夫神速。于是太后认为此人不错,召他还京起用。”
“怎么了?”母后慢悠悠地问,也没有怒气。
那人又说:“当时有腐儒阻拦姜遵所为,被架出枷在街上暴晒,回家后得急病去世了。”
母后终于一笑,问:“你的亲人?”
“并不是,是寇老的远房亲戚。”他正色说。
她微微点头:“寇准的……那么,又是谁叫你来的?”
“是草民怀一颗赤胆忠心而来,太后这些年在朝中挟幼帝逞己欲,天下不平者不止我一人!”他神情终于激动,开始大叫。
母后对我笑道:“近来书塾多了,误的人可也真不少。”
我抬头看外面天色渐暗,回答:“不如等到明日早朝,再仔细商量。”
母后示意李灼带那人先下去好好看押,但刚到外面,却一阵混乱。
李灼又奔进来,向我禀报说:“犯人自尽了。”
我漠然:“怎么这么不小心。”
母后问道:“他的家世呢?举荐他进宫的人呢?”
李灼看我,我于是说:“还是明日早朝再议吧。”
朝臣听闻此事,出乎意料地没有惊诧,只是一片安静中轻微的互相交换神情,似乎大多数人不想就事论事。
母后问:“众位大人认为应当如何处置此事?”
居然都不说话。
母后再问:“宰相认为如何?”
吕夷简站出来,躬身说:“此人罪不可恕。然则已经畏罪自尽。臣以为,当今天下,朝野民心,太后应是知道的。先帝以幼帝托太后,今皇上年已长,天意内禁火起以示,人心久思皇上独掌朝政,太后为政多年劳苦,朝廷不敢再劳以繁务,愿太后免以临朝辛苦,可养颐以待长福。”他果然引申到其他事情去。
这几句话早在我十九岁时,范仲淹已经在上母后书中讲过,不料再次听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母后微微一怔,然后扫了低头不语的众人,在目光在杨崇勋身上停了下,问:“怎么连枢密使都没到?”
“姚枢密身体违和,无法应诏入议。”吏部禀报。
此时钱惟演出列说:“臣以为,皇上年纪虽长,但太后掌政多年,一时若仓促撤帘,恐怕朝事又旁劳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还是烦劳太后以待时机。”
母后低头思量,我本该来说点什么了,但是我并不说话。
母后的心腹,在朝中为势力所遏,象钱惟演这样的不多,况钱惟演当年被母后提拔为枢密使时,按理必加检校官,但朝臣为了遏制母后势力,仅以尚书充使。后来冯拯为宰相时,公开扬言说钱惟演把妹妹嫁给刘美,是太后姻家,不可与机政,将之请出。母后一点办法也没有。
朝中早已议定将钱惟演出为泰宁军节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现在还敢出来说话,与母后自然是关节不比寻常。可惜母后那一派,事实上争取到先朝众元老台阁品位的并不多,说话算不了数,说了又有什么用?
我现在倒有点感谢我朝历来倚重文官裁决朝事。
难得一直躲在家中的赵元俨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来,抬头看了母后一眼,才说:“太后执掌朝政十余年,对赵氏江山功劳不可谓不大,太后当政以来,虽令出宫闱,但号令严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慑服。只是老臣近来觉得太后劳心劳力,益发憔悴了,这朝事烦琐,太后可及早请皇上担当,退居延福,此为太后之幸,朝廷之幸,万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后微微点头,和悦地说:“好,本宫知道各位心思了,今日先到此,以后可以细议。”从帘后站起来就退到殿后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还是半途而废,一时满朝寂静无声。
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说:“关于修葺事宜,就任宰相吕夷简为修葺大内使,枢密副使杨崇勋副之,发京东西、河北、淮南、江东西路工匠给役。细部由工部与户部商量行事吧。”
我现在住在延福宫的清和殿,回去时发现母后就在殿中等我。
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看外面的梧桐树,我觉得母后是老了,她的肌肤还只泛了一点细纹,可是她的神情却已经非常疲倦,似乎看过了百年一般。
她听到我唤她,回头对我一笑,说:“刚刚姚潍和在家中暴毙了。”
“是吗?”我在她旁边坐下。
她捧起茶盏,仔细看了上面的滴油痕迹在阳光中眩出的七彩色,然后抬头问:“那这样看来,京城的兵马现在要移交副使杨崇勋手中,掌侍卫亲军是张孝恩,现在延福的所有守卫则是殿前都指挥李灼?”
我点头,恭敬地问:“母后有不放心的人吗?”
母后盯着我看了许久,说:“杨崇勋、张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母后有什么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