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颇有趣味地看了一会,让人拿了那毽子过来,在手中轻轻丢了许久,微微笑出来,说:“母后当年很喜欢踢毽子,你父皇还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钱来给我做……好象就是昨天一样。可惜我的大好年华,一瞬就过去了。”
毽子被母后皱裂的手抛出,铜钱在地上‘铮’地一跳。那女孩儿忙捡走。
母后此时突然回头对我说道:“我朝每年铸钱是以前大唐的十余倍,到你父皇朝时,年额已达四、五百万贯,用铜近三千万斤,铸钱跟不上生产,几乎闹了钱荒,偏生倭国的人不善铸钱,又偷运我朝许多钱币出去。自交子务设立后,既减了朝廷矿冶,又方便万民,真是大利。”
我知道母后能把朝事记得比自己少年时的事情还清楚,她是习惯于政治的,而我真是不如她。
“天圣元年在益州设了交子务,前几日大臣商议说可移至开封,便于控制各路钱货。母后有所耳闻吗?”
她微笑道:“交子是纸墨的东西,切勿滥发,宜与户部斟酌行之。”
我在旁点头。她又说:“闻听皇上有意将区放达出于地方,母后觉此非祖先惯例,现交子务新设,皇上可以斟酌,虽暂留在京中,也算是计较。”
区放达,此人不足一提,但母后亲自对我吩咐,我不由犹豫。
母后缓缓说:“皇上不用多心,他以前给母后进过家乡的东西,母后偶尔想起。”
我忙笑道:“母后吩咐下了,孩儿自然遵命了。”
她看着我的神情,又笑了,伸手来细细地摸我的颊,仿佛我还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后真希望你不要长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长大,永远都是受益,那个夜里起来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着回去睡觉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执起我的手轻轻说:“我现在最亲的人,只有你了……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那个艾悯带你去看了她了……知道了自己身世了吧?”
原来母后早已经注意了艾悯与我的此事。
我不想再隐瞒,我也知道这样的事是瞒不过一个看着我长大,养了我二十年的女人的,点点头。
“至少我没有亏待宸妃。”她轻声说,“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边,恐怕你的命运会有所不同。宸妃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吧。”
若我不在母后身边,恐怕我的命运未必和哥哥们会有不同,我那个沉默的母亲,知道自己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宁愿放弃了我。
“母后这一辈子,私心是有的,当年我母亲梦日入怀生下了我,我觉得自己也许能明照万民。不过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做的是好事多,还是错事多……母后有时手段太过,自己也觉得。”
“孩儿说过,母后看事情,比孩儿清楚。”我说道。
微微一笑。
“不过,皇上还是为我留点面子吧,母后来日不多了,此事请皇上待母后大去之后再行公布天下罢。” “母后!”我急忙打断她的话。
她看了我良久,然后说:“这风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我扶她回去后,叫了李谘过来,让他去仔细查了区放达的枝蔓,如果可以放心就调他主事交子务。
母后的心愿,只要与我没有冲突,我自然尽力要帮她达成。
那夜去了张清远那里,
她曾经瞒着我偷偷把红葶从后局拿还给艾悯,是宫里唯一会去锦夔殿与艾悯坐一会,讲讲话的人。她是知道我们事情的。
“早上皇上让人送东西过去时,臣妾刚好在那里。”她说。
“是她家乡的东西吗?”我犹豫问道。
“大约真是她的家乡来的,妾看到她把那东西随便按了几下,那东西就亮起隐隐蓝光,上面似乎有什么字,妾还没有看清楚,她马上就闭掉。”
“那,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她轻声说。
我便点点头。
张清远又在旁边说:“她因为意外没有加上名号,现在皇上也不去眷顾,暗地里有人都在嘲笑,皇上是不是应该去锦夔殿稍微坐一回?”她微笑,却不看我,漫不经心伸剪子去剪烛花。
我心里一跳,但对我们的事情居然要他人来讲话,未免有点怒气,闷了声不肯说话。
于是她又说:“若皇上再不喜欢她,她的家乡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在这里活得又不好,皇上是不是该让她回去?”
“我为何要让她回去?”
话说了好久,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来,于是再重复一遍,“我为什么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得也未尝比她少。
她已经在我的宫里,还想怎么离开?”
清远在暗夜中呼吸低缓,良久,说:“恐怕不能尽如皇上的意。”
里某个地方猛地跳了一下。她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怕不能如我的意。
个人曾经这样对我说。然后他用死亡做代价,使得整个事情向最坏的一面滑了下去,深渊,无声无息。 血在阳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开放。
我打个冷战看身边,却不是那阳光下的艳丽颜色。
现在是夜半无人,万籁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颜色,只有淡淡黑白影迹。
张清远轻声说:“艾姑娘现在……神情有点不对,常常一个人对着空中喃喃自语,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她身体虽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体上……”
她以前就已经精神恍惚,难道现在更甚了?
虽恨极了她,可现在知道她这样,不是不难过。
烟花,步天台。
我们记忆里全都模糊成梦境的东西,现在猝然由别人讲来,字字揪心。
我不愿意回答她,把头转向一边,良久,才问:“你倒是替她乞怜来了?”
张清远低头,沉默良久,说:“艾姑娘从她的家乡过来,原本可以在这里过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养自己喜欢的兰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静的未来,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变了。”
“而皇上,你又何尝不是难过的一个。”
我本应该呵斥她的,可是,她眼里看着我的悲悯直刺进我的胸口。
我才知道她未尝不是在同情我。我心里大恸。
这样的夜里,顾不上追究她的罪,只是心里痛恸。
原来我爱了艾悯十年,可是别人能给我的,她永远也不会施舍。而现在我的身边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为什么要喜欢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变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一开始,上天为什么不能让我先遇见张清远?
我真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
窗外透进来的星光黯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蓝。
一片静默中,她突然抬头轻声对我说道:“皇上现在马上去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重新和艾姑娘开始……”
我打断她的话:“让我最后去求她一次吗?说她若要我,我就再把我的心撕出来给她,若她不要,我也能就这样放了手,让她回去?说那个孩子,既然已经没有了,我们就忘记他……没有关系?只要她点一下头,我们就忽视一切,我忘记那个孩子,她也忘记我以前所有,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从哪里?从我十三岁的时候吗?可惜我再不是那个当初喜欢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经改变很多。我们之间全都物是人非了。难道只要她说一句话,她对我一笑,我就会一辈子,甘之如饴,不愿意走出来?”
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再没有勇气这样拼命去爱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经结了疤痕,再也没有办法柔软了。
我不再是那个小孩子,她也不再是那样的狐狸。
我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对她还有爱,但是我对自己的爱却已经绝望。小满
二月乙巳,母后尽管身体不舒服,但还是服衮衣、仪天冠飨太庙,杨太妃亚献,皇后终献。
上皇太后尊号为应元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皇太后。
三月庚寅,以皇太后不豫之名大赦天下,自我乾兴登基以来所有因为母后而遭贬死者复官,谪者内徙。并宣召各地名医入宫。
所以天下都知道以后我就要正式接手朝廷,地方里连忙准备事宜。
我想范仲淹和宋绶他们也一定准备好回来了。
朝廷里也开始变动,杨崇勋已经如愿成了枢密使,此时率先上书讲母后当政的缺失。
我看了几行后,把奏折命人拿去送还杨崇勋。“这里面别字甚多,修订再呈。”
料来此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折子了。
坐在皇仪殿里发了一会呆。
以十四岁为界,我改变了很多,没办法再做那个小孩子。我和自己的母亲勾心斗角,拉拢朝廷大臣,利用派别争斗,起用对自己有利的小人,甚至连为亲生母亲流的眼泪都未擦干就开始装做若无其事,甚至不愿意为亲生母亲争一点什么,只是因为怕节外生枝。
我到底为了什么?
在对母后逼宫的时候,曾经想,我不过是害怕了分别,害怕了母后轻易拆散我和艾悯,害怕了十四岁时那样无能为力的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