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她是很喜欢螃蟹酿橙的,以前在她那里,也曾经做了给我吃过。她用的螃蟹不过是普通的洗手蟹,可是,她笑吟吟把橙子的盖一掀,那清甜的香味居然比这尚食局的出色百倍。
独自在这样的觥筹交错中意兴阑珊。
一切的欢笑都极其遥远,只有我坐在这里,他们表演的喧闹喜庆,却恍如远在千里之外。
如同我十四岁时在正阳门的上元节里,排除在所有人之外的深远孤寂。
只是尽力不去看那浅绛红的一抹颜色。
那颜色却在这大殿的喧哗中,艳艳地燃烧起来。
筵席近尾,各宫一一上酒倾杯。虽只稍微沾唇示意,小半个时辰下来,已经厌烦至极。
到她捧盅上前时,我已经几乎醺醉,伸手去要接她的酒,却在恍惚中握到了她的手。
我犹豫了下,缓缓把手收了回来,看她却没有什么反应,只微微把酒盏再举高一点,呈在我面前。
我默然把酒接过,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句话,她离我很近,虽只是口唇微动,我却听得极清楚。
她说,小弟弟,我们真不该落得现在这样。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心里疼痛已极。
许多幻象在眼前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无法看清,徒留了茫然。
酒罢离席,依例携内宫人去积庆殿祀真君。
一群人从内宫城出来,出到外宫城,守卫开了重门,车马磷行。
积庆殿在广大平场的右侧,左侧就是司天监,外墙内高高的步天台直上云霄。从这里看去,那里似乎可以直通九天。阴暗天色里看不大仔细,轮廓雾霭。
我盯着那步天台看了一回,那里是我少年时最喜欢的地方,也是,我们最好的时候。我们初次相见,就是在那上面。当时我能用一年来等待一次见面,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假若我们就停留在那样的时间里,没有逾越,没有另外的所求,也就没有现在的求之不得。也许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好的人生吧。
那是她以前来我们这个世界的地方。
转头看她在远远后面的车上下来,在灯火下,她安静扬头看步天台,此时风露满天,她身边海棠红色白色铺陈,如雪如雾。夜风里一切都淡得几乎没了颜色,只存了隐约的轮廓,月华冷淡。
良久,她把头转回来,去看身旁的海棠,那夜色清冷,打在她的轮廓上,虫蛇般青色逶迤,尤其凄清。她伸手去抚摸那花瓣,四月的海棠已经开迟了,经她手轻轻一抚摸,那些娇艳的胭脂色,从她的手里散落下来。 就像我们的年华,这样在她的指尖散落下去。
窗外一声尖锐的声响,钻刺直上空中。
我们下意识地从窗口往声音的来源看去。是步天台。
在十四将圆满的月色下,矗立在黑暗中的步天台,那最顶端处有烟火冲天而起,在天空中万千光彩迸射,交织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密密地斜穿成一张光网,每个交叉点都有菊花瓣似披散下的光线四下炸开,鹊尾一样渐隐。
照亮整个禁苑。所有人屏息静气。
我看着这天空中盛开出的嫣红光芒,惊愕得不能自己。
我十四岁时,见过这样的烟花,是她从自己的世界带过来的。
外面有人惊呼出来,问:“你要到哪里去?艾姑娘……贵妃……”
我大骇,急奔出殿。隐隐看见前方阔大的平地上,有个人影鬼魅般狂奔。在黑暗中隐约了影迹,像要被黑夜吞没一般。
周围所有的内侍守卫全都因为不知所以然而没有追上去,只看着她在烟花的绚丽光芒中飞奔。
我突然想到张清远那一夜对我说的话:“艾姑娘现在……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
“皇上现在马上去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重新和艾姑娘开始……”
原来……如此。
我在周围一片沉寂中,顺着她的去向,用了所有力气向她奔跑。
听到自己的呼吸,喘息急促,心肺都几乎要承受不住而炸裂。
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论是狐狸,是蛇妖,还是仙子。
她不是我的,现在,她要离开我。
狂奔。她的衣袂在风里飞卷,一路上那九行金钗的鬟髻全部散落,在夜色中金光闪了一闪就坠落在地上,那头发全在身后纠缠缭乱。
她提着裙角,轻纱的服裳在她身后被气流扯得笔直,飞雪一般。
她就像挟风雪而去的狐狸,我如何拼命,也抓不住她。
步天台的台阶盘曲环绕上高天,她向上面奔跑,我紧追上去,她渐渐气力弱下去了,我接近了她,艰难地在转弯处伸手过去,触到了她后背。
只要我收拢了我的十指,她就依然是我的。
即使死,也要在我的身边成为尸体。
只要我收拢自己的十指。
面前的黑暗中突然有万千颜色刹那闪现出来。
那白色的是我们坐在步天台上,洁白雪花一直落到最深远的底下。
青色的是上元时节那雪柳在鬓,柳梢的青气暗涩。
粉红色是重逢时那些杏花斜里横里缭乱,颜色浅红深红,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尘埃。
艳红的是赵从湛的血在阳光下鲜亮得刺眼,从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们脚下流淌过来。
银色的是我抱着她在芦苇中,周围全都是银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隐约。
亮黑色是禁苑大火中,炙风卷起一层黑红灰烬,水波一样向四周荡开,激得她发丝和裙袂高高扬起。 淡红色是她的血,在冰水中蛇一般蜿蜒,就像眼看着怨恨生根。
十年来所有色彩,斑斓鲜亮,全都在我面前倾泻而下。
我的手没有合拢,夜风就这样冰冷地从我的指缝间穿过去。
只一刹那的恍惚犹豫,我最后的机会失去了。
她奔上了步天台。
我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月色在上面光芒青白。那颜色是冷的,一直蔓延到全身。
忽然就觉得疲倦。疲倦得几乎心力交瘁。
那感觉,大约和心灰意冷差不多。
我迈完最后一级石阶,抬眼看步天台的平台上,空空荡荡。
什么人也没有。
她就这样消失了。
我木然地在步天台上走了几步,靠着轨天仪坐下,月光从后面打过来,圈轨层层叠叠,光线与阴影叠加。眼前光斑跳动,隐约就是她在对我笑,狐狸样的清扬眉梢。第一次见面时肆无忌惮的笑声,响铃一般。
我从未见过的活泼生命。
她说,小弟弟,小弟弟。
她又说,我有这么恨你。
原来她要离开我,是没有办法的事,无论如何阻止,我都是没有办法的。即使现在她的珠子就埋在仙瑞池的重檐双亭下,我也依然没有办法阻拦她。
眼睁睁看她就这样远行回自己的家乡,从此永远消失在我的人生里。
四月的夜风夹着春寒,似乎撕得世上的所有消失所踪。
步天台上除我,再没别人,只有风声凌乱。
在我们相遇的地方,我一个人送她离开。
雨水
也不知在步天台上坐了多久,朦胧间听到脚步声响,我回头看去。
是张清远。
她向我施了一礼,低声问:“艾姑娘走了吗?”
我想起那一夜她和我说的话,本想问问她是否知道那黑色的薄片上写了什么字,她是故意的,还是不是。
但,也就这样算了。我也无所谓了。
反正,她已经永远离开我。
与张清远一起在步天台上坐了一会,她的身体也未尝不是温热的。
她轻声对我说:“夜深了,回去吧。”她声音温柔,在我耳边轻暗。
心脉里像被钢针猛然一刺,并非剧痛,却正了要害。喉口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点头,便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我终于,还是能找到人喜欢的。我最不缺少的,就是喜欢我的人。
夏四月壬寅,追尊宸妃李氏为皇太后,谥庄懿,改葬永定陵,易李宸妃梓宫时,我自然是不能去看的,让李用和,母亲的弟弟去看,他回来启奏说,用水银养着,容貌如生,服饰严具,用一品礼,冠服如皇太后。
母后说得对,她对我母亲也算不错。
她所做的一切,让我找不到任何借口来发挥。既然没有办法拔除,我只能选择善待太后一脉。
癸丑,召还宋绶、范仲淹。
五月端午,没有了母后的特别吩咐,内局的人就忘记了做炙獐。我想也是,艾悯说过,那味道是很奇怪,我小时侯曾经喜欢过,也只有母后才会记得了。
去奉慈殿给母后上了柱香,坐在旁边,想想我幼年时她轻柔的言语,心里不知该如何,难以想象自己对母后该怎么去怀念。
不知道将来真正想着我的,到底会是谁?
原本吩咐了伯方,没什么大事不要打搅我,他却还是来了。
我问他有什么大事,他禀报说:“皇后娘娘请皇上去玉宸殿。”
原来皇后在张清远那里找到了刺绣九凤九翟的衣裙,正让她跪在地上自己用剪刀铰碎。
我站在殿外往里面瞥了一眼,张清远正跪在地上剪裙子,头埋得很低,我也不知道她神情如何,只看到她额头淤痕一片,夹杂灰土。她头发凌乱,大概是被人抓着头发在地上磕头弄成这般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