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莫言【完结】(12)

2019-02-16  作者|标签:莫言



那次跳高比赛,参赛的运动员共有四人,一个是省里来的右派、专业跳高运动员汪高cháo,一个是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小王,一个是公社教育组的孙qiáng,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的朱总人朱老师。开始时横竿定在一米五十的高度上,汪高cháo举手请求免跳,小王老师也请求免跳。孙qiáng不请求免跳,他说他就是想参与进来凑个热闹,根本就没想拿什么名次。他是侦察兵出身,举手投足之间,显出在部队受过磨爬滚打训练的底子。他脱掉长衣服,只穿着短裤背心。背心已经很破,像鱼网似的,但那红色的‘侦察兵’三个大字还鲜明可见。他在那儿抻胳膊压腿时,观众们就在旁边议论。说他能头撞石碑,肉掌开砖,还能听声打鸟,赤手夺枪。我们那儿对人的最高夸奖就是‘不善’,譬如说庄则栋这人不善,就是说庄则栋好生了得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人恶。孙qiáng抻胳膊压腿时,我们就议论他的光荣历史,说孙qiáng这人不善。孙qiáng活动开了筋骨,就像马跑热了蹄子一样。他从横竿的侧面跑到横竿前,一个燕子剪水的动作,越过了横竿。我们手拍巴掌,嘴里发出欢呼声。然后是朱总人老师上场。他一上场大家就笑了。朱老师那样子实在好笑,并不是我们不尊重他。他也脱了长衣服,只穿着背心短裤。他那两条腿又黑又瘦,从小腿到大腿,通通地生长着黑毛。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猪尾巴棍子’,固然与他姓朱有关,更与他一身的黑毛有关。他穿着长大的衣服,还能遮点丑,脱掉长衣,原形就bào露无遗。他的背前倾约有四十五度角,后脖颈下那儿,生硬地突出了一大团,好象一个西瓜。为了看人,他不得不把脸使劲地扬起来,那副模样,让你既受他的感动,又替他感到难过。我们当时都暗暗地想,一个人变成这样的罗锅腰子还不如死了好。我们都笑他,他很不理解地瞪着我们,说:“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有人说老朱你就算了吧,别给咱们大羊栏丢人啦!他的那两只小三角眼在褪了色的白边近视眼镜后边不停地眨着,他说:“人与野shòu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人是唯一的有意识地通过运动延长生命的动物。”他的话我们听不明白,但省里来的右派汪高cháo肯定听明白了。汪高cháo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老朱,还不停地点头。朱老师也对着他点头,这两个人就这样成了知音。要不怎么都划成右派呢!右派见了右派,就像猩猩见了猩猩一样,肯定感到特别的亲切吧?咱不是右派,没法子体会人家见面时那种感情。朱老师笑完了,就学着侦察兵的样子抻胳膊压腿,做着跳跃前的准备。大家看到他这样子,总觉得有点滑稽,就像看到一个猴子跟着人学样似的。老朱边活动着身体,边往后退。人家侦察兵方才是从横竿的侧面飞越了横竿,但朱总人却退到了正对着横竿十几米的地方。有人说,老朱,到边上去呀!他瞪着眼问:“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到边上去?”人家侦察兵就是从边上助跑翻过了横竿,你站在正中是怎么个说法?他笑着说了一句:“正面突破!”便不再答理我们。然后他就对着担任裁判的余大九举手示意。余大九说你就别磨蹭了,有多少尿水赶快洒了吧,别耽搁了别人跳。朱老师说:“你们这些狗东西,个个都是狗眼看人低!”说罢,他就大声叫唤着:“呀呀呀……”,他大声叫唤着向横竿冲过去。到了竿子前,一团黑影子晃了一下我们的眼,他就翻到横竿对面去了。他一头扎在沙坑里,跌出了一声蛙鸣。爬起来,眼镜也掉了,一脸沙土,嘴里呸呸地往外啐着沙子,然后就蹲下摸眼镜。我们有点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难道一个罗锅腰子真的翻越了一米五十厘米的高度?我们回忆起方才的情景:朱老师大声地喊叫着‘呀呀呀……’朝着横竿冲过去,冲到横竿前面时,他好象停顿了一下,非常短暂的几乎难以觉察的停顿,然后他就像一个皮球似地弹跳起来,翻越了一米五十厘米的横竿。我们又仔细回忆了一下朱老师方才的动作,他‘呀呀呀’地大声喊叫着向横竿冲过去,冲到横竿前面时他的的确确地停顿了一下,在这停顿的瞬间,他的身体转了半圈,他原本是背对着我们的____有他的背上的大罗锅为证____但他在跃起的瞬间却将他的脸对着了我们_____有他脸上的褪了颜色的白眼镜为证____然后他就像个皮球似地弹起来,他的弯曲的身体升高升高进一步升高,升到最高处,然后他就背重腿轻地翻到沙坑里去了。他的罗锅在沙上砸出了一个大坑,然后他就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个身,这时他的脸才扎进沙里。当时,我们根本没有想到,朱老师这一跳,在世界跳高运动史上所具有的革命性意义。当时,最常见的姿势还是剪式,就像侦察兵那样跳。当时最先进的跳法是俯卧式,几年后倪志钦打破世界纪录用的就是俯卧式。省里来的右派汪高cháo掌握了俯卧式跳法,但并不熟练。像朱老师这种跳法,绝对是世界第一。汪高cháo也没有认识到这种跳法的科学性。当时,他也像我们一样有点发呆。这样一个残疾人用一种古怪的姿势跳过了一米五十的横竿,谁见了也得发呆。但汪高cháo后来说他当时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一种震撼,过了十几年后,当背越式跳法流行世界,将俯卧式跳法淘汰之后,当了教练的汪高cháo才恍然大悟,并痛恨自己反应迟钝,一个扬名世界的机会出现在他眼前,可惜他让这机会一闪而过。汪高cháo率先鼓起掌来,我们也跟着鼓。有人说,老朱,你行啊!他说:“才知道我行?告诉你们这些兔崽子们,人不可貌像,海水不可斗量!俗话说得好,‘没有弯弯肚子,不敢吞镰头刀子’!”接下来横竿升到一米六十,侦察兵连跳三次都没过,他说,不行了咱就这点水平了,不跳了。小王老师第一次没跳过去,第二次跳过去了,他用的也是剪式跳法。朱老师走到横竿下,举手摸摸头上的横竿,说:“高不可及,望竿兴叹!咱也不行了,咱是野路子,看人家汪同志的吧!”汪高cháo往后退了几步,几乎没有助跑,就把一米六十过了。他用得是俯卧式跳法。朱老师使劲鼓掌,大声夸奖:“真漂亮,真是漂亮,专业的跟业余的就是不一样!”横竿升到一米七十,小王老师也被淘汰了,汪高cháo助跑了几步,一下子又把一米七十的高度过了。冠军已经是汪高cháo了,但他还不罢休,他让人把横竿升到了一米九十,跟操场边上的小杨树一般高了。天,他要在我们的沙坑里创造全省纪录了。我们都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他这次也认了真,退回去十几米,一个劲地活动腿和腰,然后他就像小旋风似地朝横竿刮过去。他还是用俯卧式,像一只大壁虎似的,他把横竿超越了。他的身体将横竿碰了,但我们的横竿是放在钉子上的,轻易碰不下来,跳高架子晃了几下,没倒,横竿也没掉下来,就算过了。一米九十,跟操场边上的小杨树一般高!大家欢呼,跳跃,真心里感到高兴。喊得最响,跳得最高的是朱老师,他这人一点都不忌妒。他上去就抓住了汪高cháo的手,激动地说:“祝贺你,祝贺你!你创造了奇迹!”汪高cháo有点不好意思,说,其实我碰了竿,不算数的。朱老师说:“算算算,当然算,我们这儿条件这样差,地面不平,器材也不合格,碰不下竿来就应该算数。”汪高cháo说,您跳得也相当不错,您的姿势很有意思。朱老师说:“您太客气了,汪同志,我们是土压五,您是勃朗宁,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这么说吧,我们是老鸹打滚,您是凤凰展翅,能跟您同场比赛,是我们这些人的福气。”运动会结束后,老师让我们写作文,我就写了那篇《记一次跳高比赛》,我在作文中,主要写了汪高cháo,写汪高cháo在农村的土沙坑里打破了省纪录,连朱老师一个字也没提。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对不起他。

在上级领导的亲切关怀下,在农场右派、教职员工、贫下中农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的运动场扩建了,运动场旁边的观礼台也修好了,各种运动器材也买了回来。跳高不用往沙坑里跳了,可以跌在蒙着绿蓬布的弹簧垫子上了。乒乓球台也不再是露天的水泥台子而是安放在室内的木头台子了。台子是用大兴安岭的红松木制作的,上边涂着墨绿色的漆,中间还画了一条白漆线,周围还用白漆画上了白边,界限分明,绿漆和白漆都闪闪发光。网子是用尼龙线编织,墨绿的丝网,上边是一道白边,两边用螺丝固定在台子上。我们小王老师说,庄则栋和徐寅生等人打球也是用得这种牌子的球台,这就说明我们一下子就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因为中国的乒乓球运动是世界上水平最高的,所以中国的乒乓球运动器材也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我们的比赛用球是‘红双喜’,当时卖两毛四分钱一个,在我们心目中贵得要命。小王老师说国际比赛用得也是‘红双喜’,这又说明我们的运动会在某些方面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

朱老师打乒乓球的事不能不提。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球手,我们学校的老师没有一个人能打过他。县里的冠军到我们学校打表演赛,当然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校长不让朱老师上场)。冠军牛皮哄哄,一会儿嫌我们学校的水咸,一会儿嫌我们学校的饭粗,最后还嫌我们学校的厕所有臭气。气得我们校长这样的大好人都嘟哝:“啥呀,难道县里的厕所就没有臭气了吗?”其实我们学校的厕所是个古典厕所,垒墙的砖头都是明朝的,厕所里那棵大杏树是民国时期种的,虽然算不上古树,但那颗杏核却是范二先生从曲阜孔林里那棵孔夫子亲手种植的老杏树下捡了一颗熟透了的大杏子里剥出来的。孔夫子手植树的嫡传后代,意义重大,又何况,所谓‘杏坛’,也就是教育界的文雅别称,范二先生什么树都不栽,单栽一棵杏树;他什么地方都不栽,偏把杏树栽到当时的私塾茅坑、如今的学校厕所边上,其复杂的用心是多么良苦哇!你一个小小的县乒乓球冠军,比一根jī巴毛还轻个玩意儿,有什么资格嫌我们的厕所臭?老师们都愤愤不平,撺掇朱老师跟冠军gān一场,煞煞他的狂气,让他明白点做人的道理。朱老师说,校长说了,不让我参加比赛嘛!老师们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去找校长说。于是就有人去跟校长说,让朱老师跟冠军打一场,校长说,不太合适吧?大家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打着玩嘛,也不是正式比赛,再说,我们让朱老师教育教育他,也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他的进步,并不是纯粹为了出口气。校长说,我不管,我马上就回家,这事就当我不知道。校长走了。县里的冠军和他的几个随从蹬开自行车也要走。小王老师上前拦住他们,说:冠军同志,别急着走,我们这里还有个怪球手,想向您学习学习。冠军轻蔑地说:怪球手?不会是用脚握球拍吧?小王老师说:冠军同志,您可真爱开玩笑。用脚握球拍,那不成了‘怪球脚’了?众人哈哈大笑。冠军也笑了。小王老师说:我们这个怪球手,保证用手跟您打。他原先是用右手打,划成右派就改用左手打了。冠军说:还有这种事呀!小王老师把朱老师拉过来,对冠军说:就是他,我们学校里挖厕所的校工,当然,敲钟分报纸也归他管。冠军看看朱老师,忍不住就笑了。朱老师说:冠军,敢不敢打?冠军说:好吧,我也用左手,陪着您玩玩吧。一行人就进了办公室。冠军把自己的拍子从jīng致的布套里掏出来,用小手绢擦了擦球拍的把子,说:开始吧,我们还急着回去,晚上还要跟河南省的选手比赛呢。朱老师从台子上拿起一个胶皮像猪耳朵一样乱扇乎的破拍子,说:开始吧。冠军说:也不是正式比赛,你先发球吧。朱老师说:那可不行,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可不敢欠您这个人情。冠军不耐烦地说:那就快点。说时迟,那时快,猜球的结果还是朱老师发球。冠军说:这不还是一样嘛!朱老师说:那可不一样!当然是朱老师说得对。朱老师紧靠着台子站着,他的上半截身体几乎与球台平行着,他的双手却隐藏在球台下。冠军果然就用他不习惯的左手拿着球拍,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朱老师也没多说什么,就把第一个球发了过去。他的球好象是从地狱里升起来的,带着一股子邪气。冠军的球拍刚一触球,那球就飞到房梁上去了。冠军吃了一惊。朱老师说:要不这个不算?冠军说:你太狂了吧?他抖擞jīng神,等待着朱老师的球。又一个yīn风习习的球从地狱里升起来了,冠军闪身抽球,触网。冠军嘴里发出一声怪叫:哟嗨,邪了门啦!朱老师憨厚地笑着,说:接好!第三个球就像一道闪电,唰的一声就过去了。冠军的球拍根本就没碰到球。他的小脸顿时就红了,全县冠军,竟然连吃了一个罗锅腰子三个球,这还了得,传出去还不把人丢死?于是他的球拍仿佛无意中就换到了右手里。朱老师扮了一个鬼脸,小王老师一点面子也不给冠军留,大声说:冠军,怎么又换成右手了?冠军咬咬下唇,没有吭气。朱老师双手藏在球台下,眼睛死盯着冠军的脸,冠军紧张不安,脸上渗出汗水。这个球又是快球,冠军把球推挡过来,朱老师把球挑过去,擦边而落。冠军摇摇头,表示没办法。第五个球发过来,像大毒蛇的舌头神出鬼没,冠军又没接住。五比零,朱老师领先。接下来我就不想罗嗦了,朱老师靠神鬼莫测的发球和大量的擦边球,把冠军打得大败,三盘皆输。朱老师说:冠军同志,您不该这样让球。冠军气的嘴唇发白,风度尽失,将球拍扔在球台上,说:你这是什么鬼球!朱老师笑着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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