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山吃着东西喝着茶,姿态十分老饕。桌上除了虞冬荣特意送过来的茶点,不知什么时候还摆上了一大堆菜。其中有半只烧j-i格外显眼,因为另一半显然已经进了许师长的肚子。这位军爷看上去不像来听戏,倒像是把同乐楼当成饭馆儿了。
虞冬荣脸上挂着笑,心里头对这种行为不怎么赞同。虽说边看边吃在戏园子里不是什么忌讳,但是现在新派的戏馆剧院都少有观众如此了。不过这个是不能说的,于是只好低头抿了一口茶。
邹占元显然也不太看得上许平山这种做派,状似无意道:“依许师长看,这燕都的戏,比起关外的如何?”
许平山赞道:“瞧着比关外热闹!那把式耍得比天桥底下好多了。”
邹占元拍着大腿,痛惜道:“许老弟啊,这戏是靠听的,讲看字就外行了。这话你同我说说还成,回头到了外面去,别人要笑话李大帅手下的人土鳖了。”
许平山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大牙:“可不就是热闹么。再说了,谁敢笑,老子一枪崩了他。”他看了一眼虞冬荣,在他后背上拍了几巴掌:“看戏嘛,就图个热闹。你说是不是啊,虞老板?”
虞冬荣感觉自己差点被拍进那半只烧j-i,然而不好发表异见,只得继续微笑。
因为是熟人,一时不好走。只得陪着两位师座听戏。今日安排的几场都是硬戏,座儿们大多是正经的戏迷,也都识货,所以戏园子里气氛一直不错,不时有叫好声响起。
虞冬荣稍微松了一口气。想来许邹两位其实是救了这场戏,因为有他们在,瑞王爷应当不至于轻举妄动。只要戏台上不出大差错,今日唱过,和春班就能在燕都立住了。他们这些帮忙的人,也就能平安抽身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的包厢,瑞王爷气定神闲地在那儿哼哼着戏调,看上去似乎真的只是来听戏的。
重头戏醉仙楼终于开场了。扮相妖媚的九花娘一登场,台下就是排山倒海的叫好声,还不时夹着口哨声。因为这出戏x_ing质特别,又是秦梅香这等名伶来扮的,座儿们难免就带了些不可言说的心思在里头。当下就有人在底下喊:“谢秦老板给咱们过年!”
虞冬荣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可是后头人山人海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许平山一见秦梅香的扮相,就愣住了:“这他妈的,比云舒茶室的窑姐儿还漂亮?”
邹师长眼里也跟着冒光:“这怎么能比。咱们秦老板的扮相,那是满城里的头一份儿!”
台上的秦梅香完全换了个人,身段里眼神里都是风流妩媚,声腔也是丝丝入骨。只撩得座下众人心头乱颤,好像真的见了一个魅惑十足的妖女,不由得跟着她的一举一动心旌摇曳。
待到演到九花娘与新情人调`情,把旧情人一刀杀掉时,许平山咽了口唾沫:“这九花娘可真够带劲儿的。”
虞冬荣太知道男人那点儿心思了,闻言不禁有些着急,忍不住开口道:“都是做戏。咱们秦老板,这是入了戏了。”
邹占元也赞叹道:“乾旦能演到秦老板这份儿上,真是绝了。”
许平山猛地扭头:“男的?”
虞冬荣点头,强调道:“货真价实的男儿郎。所以才说功夫深呢。”
“我不信。”许平山的目光在虞冬荣脸上来来回回地扫,露出一个狼似的笑来:”男的女的,我姓许的还是分得出的。虞少爷这是逗人玩儿呢。”
虞冬荣知道他这是想差了。江湖上的戏班有时候为了护着女儿家,会把女旦说成是男旦,借此打发掉一些不好男色的主顾。
要怪只怪秦梅香的功夫天衣无缝。虞冬荣看了一眼邹师长,那位已经完全入迷了,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只得干笑了一下:“我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
他继续看戏。因为是一出粉戏,自然有许多不可描述的桥段。秦梅香把做工改了不少,台上只见香艳撩人,不见r_ou_欲下流。但即便如此,也很让人把持不住。
就在这时,演到九花娘与徐胜相斗,台上演徐胜的蒋玉秀不知怎么绊了一下。虞冬荣凝神去看,见他脚步虚浮,动作也有些急促。可排练时分明没有出过岔子。
这一有差池,立刻就有喝倒彩的。叫骂声非但不停,反而越来越大。眼瞅着后头就出了乱子。虞冬荣终于察觉不对,往包厢看去,见瑞王爷正y-in笑着看过来。
台下一团乱,台上乱了一小半儿,可秦梅香没乱。他还是那个一面同徐胜缠打一面勾`引好汉的九花娘。
许平山不懂戏,只知道正看到难耐处被人搅合了。这就好像做那档子事正待入港时让人打了岔。他当即暴怒,声如惊雷地吼道:“把搞事的都他妈给老子拖出去!”
身后一队大兵得令,立刻冲过去清场。
台上正好一折戏完。虞冬荣道了声失陪,匆匆起身往后台跑去。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郝叫天把化妆台拍得震天响:“戏比天大!他来这出算是怎么回事儿!把我们香官儿当猴儿耍?”
秦梅香因为x_ing情和才华,在行当里很得一些前辈的爱护。他安抚道:“恰好是歇息,您老先别急着气。等下他回来了,还要上戏。”
虞冬荣急道:“这是怎么了?”
担任戏提调的曹管事比他还急,然而并不敢撮火,只能怀着焦虑,压低声音跟虞冬荣解释:“蒋玉秀大烟瘾犯了!一下场,就跑了,逮都逮不住。”
虞冬荣脸色沉下来:“你们明知道他有这个毛病,就不能在后台给他预备点儿烟枪烟土?”他掏出怀表看:“他能赶得回来?”他面色如霜:“就是回来了,还能上台?下一场戏可都是武生吃劲的。”
九花娘要在徐胜身上缠打不休,许多身段,要求武生不动如山地托着人。秦梅香毕竟是个男子,分量不可能太轻。蒋玉秀抽完了烟回来,能不能托得住他,都是个问题。
谢梦泉脸色也很难看:“郑班主,你莫怪我x_ing子直。我们大伙儿说穿了,都是看在老曹的面子上来给你捧场的。我们几个老东西没什么要紧,可香官儿正在风口浪尖儿上。他要演这么一出戏,已经是很为难,要是再演得不好砸了锅,明儿报纸上要怎么写他。别人可并不管这砸锅的到底是谁,谁认得你们蒋玉秀啊,还不是要把账都记在香官儿头上。”
郑班主在那儿顿足捶胸:“排练时都好好的,谁承想乱子就出在了今天。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的不是……”他冲秦梅香连连拱手:“秦老板,今儿是我们和春班对不住您。”
秦梅香眉头微微蹙着:“先把戏演完再说。去叫人看看,蒋玉秀那头怎么样了?”
正说着,有个跟包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蒋……蒋……他在烟馆里跟人家打起来了!”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起来,曹庆福气得把茶杯往地上一摔,指着郑班主痛心道:“你!你糊涂啊!”
到点儿了,台上的锣鼓重新响起来。大伙儿急得团团转:“这怎么是好,这可怎么跟座儿上说呢!”
秦梅香很焦急地在一众龙套武生里环视,突然和小玉麟四目相对。他冷静下来:“能不能救场?”
小玉麟半点不怯:“能。”
秦梅香仿佛下了决心:“去扮上!”
小玉麟飞也似地跑了。
虞冬荣怀疑道:“这能成?你们一起练过?”
“没练过。”秦梅香苦笑:“见机行事吧。”
台上的锣鼓已经催了一圈又一圈儿,大厅里的议论也多了起来。然而因为刚刚被清场过,并没有闹起来。虞冬荣往台下窥去,看见许平山正脸色烦躁地望着台上,粗大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桌子。
小玉麟终于跑回来。秦梅香冲他鼓励地微笑了一下,率先上台去了。小玉麟也跟着冲上去。两人且追且打地跑台,在四尺多高的戏台上翻上翻下,绕柱而行。秦梅香脚下踩跷,身上衣饰繁重,要和武生一般翻跌奔跑,足见真功夫。两人在台上令人眼花缭乱地追打,直到九花娘用巾帕迷翻了徐胜。这段激烈好看,台下立刻有不少人忍不住叫好。
邹占元轻轻抽了口气,疑惑道:“这徐胜……不是方才的那个。”
许平山眼力极佳,抚掌大笑道:“有意思,这是先前那小猴儿!”
众人恍然:“这是顶戏啊!”
邹占元摇头:“怕是救场。”
许师长才不管救不救场。他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九花娘,待听到九花娘又浪又狠地说着“我也不管这个那个,你把你太太的兴致冲散,靡有别的说得。来罢,给我来过过瘾罢”时,他狠狠咽了口唾沫:“这小猴儿艳福不浅。”
接下来就都是不可描述的粉戏桥段了。诸般调弄手段用上,徐胜不为所动。九花娘春情荡漾,媚色入骨,终于用了邪术迷j-ian徐胜。因为扮相和演绎的缘故,这段原本很污秽的戏里,只见秦梅香的妖魅艳丽,和小玉麟的冷峻刚硬。好比一支花藤缠绕在宝剑之上,别有一种奇异之美。
最能引人躁动,勾人遐思的,有时往往不是直白的r_ou_搏,而是这些说不得与得不到。
及至两人下场,是整出戏里最露骨的一幕。徐胜被迷,九花娘攀在他身上快活。这段要小玉麟背对观众,秦梅香一跃而起,将绑跷的小角挂在他肩上。小玉麟趁势抱住九花娘,佯装耸臀扭动地下场,是谓“端下”。
许平山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皮带,哑着嗓子骂了声:“c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