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冬荣干笑了几声:“这不,长幼有序嘛。等五哥定下来,再说我的事也不迟。”
虞司令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跪安了。
虞冬荣得令,一溜烟儿地跑了。出门之前听见他爹低声骂道:“小兔崽子。”
待到诸事妥当,回了燕都,秦老板的玉镜台早就已经演完了。姚三小姐迷到不行,特意送了秦梅香一小盒珍珠宝石,说是让秦老板拿去做衣服镶头面。虞冬荣见了那盒子东西,也觉得姚三小姐的确是用了心。她家做珠宝和当铺生意,名贵东西虽多,但挑出这么一盒子大小成堆成套且规格齐整的东西来,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虞七少爷本想把这盒子闪亮之物送回虞家在蜀中的绸缎铺,给秦梅香定制几套新的戏服,又怕东西在路上遭人了劫,只得托人往江南送过去了。
他走掉的这段时日里,曹郑两家班子正在紧锣密鼓地排戏。但燕都梨园繁盛,此处不开花,自有其他花开处,所以歌舞升平是照旧的,每天都有名角儿的新鲜事以供谈资。诸如老生高宝英的失空斩火遍全城,武生吴连瑞唱戏时抽了羊角风,汪桂昌与人在后台争执导致当场罢演,还有叶小蝶演凤还巢后夜访何委员府等等。
但曹庆福,郝叫天与秦梅香等一干名伶,都各有自己的一票铁杆戏迷。这种热情并没有因为看了别人的戏而有所降低。更多的戏迷们只要有名角儿唱戏便是好的,所以一听几大名角儿要搭新班子唱戏,都一窝蜂地来抢票。虽说时节已经入冬,但各大剧院和戏园子却始终热闹非凡。瑞王爷似乎仍然没有放下小肚j-i肠,那几日各个有名的听戏处都有名角儿站台。一时间神仙打架,戏迷乐疯。
虞氏名下的戏园同乐楼那一日早早就挂出了牌子。因为曹庆福只是搭戏,且另为一班之主,不便挂名,头路自然写了郝叫天的大名。二路原本该是秦梅香,但这场戏说到底是为了郑家班立足,他便将这名字让与了蒋玉秀,自己只和另一个名角儿挂了三路。因为旁人并不识得蒋玉秀是哪个,所以牌子一挂出,围了不少人议论纷纷。
虞冬荣是在戏园里出入惯了的,这又是他自家的地盘,那一日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在后台跟着经理忙个不休。
小玉麟正在后台角落里舒展筋骨,脸上的神色和他练功时一样,没什么表情。虞冬荣凑过去:“怎么样,心里有谱没有?”
小玉麟用很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为啥要没有?”
虞冬荣在他脑后轻轻拍了一巴掌:“嘿,瞧把你倔的。你咋不上天呢?”转念一想,安天会里这小崽子要演孙悟空,可不就是个上天的货么。
小玉麟没躲,低头往手上缠腕带,侧脸如描如画似的漂亮。虞冬荣瞧他,越看越觉得喜欢,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好好演,下戏了带你去吃宵夜。”
听到吃,小玉麟终于肯抬头了,犹犹豫豫道:“有大葱猪r_ou_馄炖吃不?”
虞冬荣乐了:“比那个好。”他四下看后台。提早来候场的艺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他扫了一圈儿,又悄声问道:“那蒋玉秀人呢?”
小玉麟犹豫一下:“他一向等轮到他才来的。”
一日的戏,大多是从午后唱到入夜,来早了在后台干坐着,确实也没什么用处。
虞冬荣便没太往心里去。蒋玉秀是抽大烟不假,但排练时算得上兢兢业业。他功底确实很好,难怪郑班主拿他这样看重。
戏班经理过来了,附在虞冬荣耳边说了几句话。虞少爷走过去往大厅里看,好家伙,除了大厅前头几张桌儿还空着,整个戏院子都已经满了。瑞王爷正带着他那个小傍家儿坐在包厢里头,身后伺候的下人站了一排。
他啧声道:“呵,好大的阵仗。”话音还没落,就听大厅尽头传来一阵喧哗,有个粗着嗓子嚷嚷:“都闪开都闪开,没看见我们许将军么……”
因为人实在太多,想来是路不好走,兵痞和戏迷起了立时起了乱子。虞冬荣心头一紧,经理反应很快,赶快跑出去迎客。
就在这时候,有人朝天放了一枪。霎时满场皆静。
通路终于让出来了。那土匪师长敞怀穿着个半新不旧的长军大衣,走到最前头的座儿上,把衣服一甩,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他身后的勤务兵赶忙把衣服接过来抱着。
经理一路擦着汗小跑过去:“许师长来了。这……这……今儿人实在太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您海涵,海涵……”
又赶紧安抚后头的观众:“好戏这就开场,这就开场。”
有人在虞冬荣身边感慨到:“什么世道啊,土匪也翻身了。小广财岭的许大胆儿,如今成了许平山许师长了。”有人赶紧捅他:“可别瞎说,惹了那煞神,没好果子吃。前阵子三和班在他跟前儿演戏演砸了,他让手底下的兵把人家戏台给拆吧了。”
虞冬荣看了他们一眼:“别慌,咱不演砸就行。”又下意识往瑞王爷那头看了一眼。瑞王爷满脸写着不高兴。想来是因为被这位师座抢了风头,以至于无人理睬的缘故。
虞冬荣思量了一下,叫了个机灵的伙计:“去,给许师长上壶好茶,把我屋里那盒桂香斋的饽饽也送过去。有点儿眼色,好生伺候着。”那伙计得令去了。
开戏的锣声很快响起,扮好了的小玉麟一个筋斗翻了出去。
想来是方才的事把看客吓到了。这一个亮相明明精彩得很,却没什么喝彩声。
唱戏忌讳一开锣就冷场,郑班主在后台急坏了。虞冬荣也有点儿着急。
谁知小玉麟深吸一口气,在台上突然一个接一个翻起跟头来。他这是把后头要翻的跟头拿到前面来翻了,是不博个喝彩不罢休的意思。要是一直没人喝彩,他就得一直这么翻下去。
这是搏命的法子。
虞冬荣眼看着他翻到第二十个,心都跟着揪起来。小玉麟还没停,因为台下太静了,他不能听。
翻到第三十个的时候,虞冬荣不忍心看下去,急急催促后头的武生上台。
就在这个时候,台下突然想起了孤零零的把掌声,有人用一把粗嗓子,高声来了句:“好!小猴子筋斗翻得很妙!”
是许平山。他这么一出声,他的兵也跟着喝彩起来。
小玉麟终于停下来,摆了个架子。
这下子,满堂的喝彩声终于响了起来。
后台的人都松了口气。开锣戏是一般都是没成名的艺人们上台,龙套人数众多,图个热闹喜庆。但老戏迷的眼光是很尖很毒的,小玉麟矫健敏捷的身段,惟妙惟肖的表演,都让他很当得起一个好字。一出戏演完,台下有好些人嚷嚷道:“演孙悟空的是哪个?报上名来!”
小玉麟本来都下场了,听见声音,在后台朗声道:“周玉麟!”
外头又是一阵叫好。
虞冬荣看着他,见他脸上装作不在意,眼睛却弯了弯,是笑了。虞七少爷也悄悄笑了。
武生们卖力气地演了一场好戏,却并不能就此歇息。大伙儿匆匆换装扮,预备在之后的戏里跑龙套。
虞冬荣忙着招呼名角儿们,偶尔也伺候着他们装扮。他做这些事自然而然,并没觉得自己一个少爷与戏子们混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一来他真心地敬重他们,因为但凡能成角儿的,身上都带着苦练出来的真功夫;二来这些老板们都是同乐楼的摇钱树,生意人照顾摇钱树,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他乐在其中。
正忙碌间,看见秦梅香过来了。虞冬荣因为爱惜他,特意在同乐楼后台给他单独留了一个化妆间。但因为今日名家很多,派头都不小,那化妆间也临时借给了别人用。正在上妆的老旦谢梦泉,看见秦梅香过来了,有几分尴尬:“秦老板来得真早。”
秦梅香对前辈一向是很敬重的。他笑了一下:“没事儿,我伺候您妆扮吧。”
谢梦泉很乐:“那敢情好。七爷下手太重了。”
虞冬荣佯装委屈:“得,我这忙了半天,还没落个好。”
秦梅香洗了手,帮谢梦泉披行头。他毕竟是行中人,做事很利落。谢梦泉很快从一个花甲老头儿变成了一个古稀老太。他拄着拐杖,用老太太的声调咳嗽了一声,颤巍巍地上台去了。
虞冬荣看秦梅香的琴师老窦头坐在小椅子上闭着眼睛,跟着外头的戏声摇头晃脑,小声说:“怎么了?怎么不多在家里头歇歇。”
秦梅香笑了笑:“大伙儿都在这儿。我替人卖力气,总得上心点儿。”
虞冬荣摇头:“你啊,太善。”他往外走:“我去给你泡杯水吧,今儿要胎菊还是西洋参?”秦梅香上台前会饮一点清而淡的温茶润嗓。因为以前戏班子里出过同行相妒下药的事,所以但凡秦梅香过来同乐楼这边,虞冬荣拿他的饮食都很小心。
秦梅香含笑道:“胎菊,放一点儿蜂蜜。千万要淡。”
虞冬荣也笑:“得嘞。”说着往外走。一个伙计跑过来,在虞身边道:“七爷,邹师长来了。”
戏票一早就卖完了,想来是底下的人从座儿手上买的。虞冬荣在后头远远看着,的确是邹占元。这人原本在虞司令手下做事,虞司令下野后,给他铺了门路,让他去了李大帅身边。如今混得十分得意,与许平山可谓平分秋色。虞家与邹家马上要结亲,论情论理,他都不能不去招呼一番。
他给秦梅香送了茶水,在镜子跟前整整衣服,往台下去了。
邹师长见了虞冬荣,称得上十分和颜悦色。虞冬荣说半真半假说若知道叔叔过来,定要早早留好包厢。又不忘将如此这般话同样与许师长敷衍一番。邹师长摆手,说只是临时起兴,听说郝叫天挂牌,才过来的。他还在关外时,就是郝老板的戏迷了。虞冬荣应着,说是,郝老板这些年唱得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