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挑,其实按不成文的规矩,他和几个名伶就是把这些都留下,也是应该应分的。因为座儿都是冲着他们来的,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这些东西。但秦梅香很懂得唱戏的不易,对这些彩头向来是只略留一两件,权当是个意思。像他们头路的角儿,唱一晚包银都是七十元起价;可班底的龙套,也忙活一个晚上,每人只能分得六七角大洋,差距悬殊到令人咋舌。要是再没点儿彩头跟着,这点儿收入根本没法养家。
他按着几个同台前辈的喜好,给他们各自留了一件贵重彩头。轮到他自己时,盘子上就只剩下些琐碎的小玩意儿了。郑班主怕他看不见,把乱七八糟的都拨开,露出底下的枪套来:“要说贵重,我看还是这一件。”
他是跑江湖的,深知一把好枪在这样的世道里是多么难得。虞冬荣把套子打开,见里面是一支光亮漆黑的微型手枪,做工精巧非常。
虞七少爷把枪托底下的铭文看了看,感叹到:“这位许师长,也实在太大方了一点。”他向秦梅香解释道:“这是博尔吉产的新款微型。那地方出的手枪是全世界最好的。我们家老头子有一对,还没你这个好呢,当初可是拿半斤黄金与人换的。这个的价格怕是要只高不低,而且是有钱难买。”
秦梅香对许师长没什么好印象,同时也很反感这些凶器,闻言淡淡道:“我一个唱戏的,只知道耍花枪,要这手枪做什么。”
虞冬荣检查了一下保险,把枪放回皮套,硬塞给他:“拿着吧,防身也好。这可真是好东西。再说了,你要不收,搞不好怕是会得罪人。”
秦梅香只得收了。
郑班主把余下的彩头拿去给班底分。虞冬荣打量着秦梅香的神色:“怎么了?”
秦梅香不想他忧虑,没有提起许师长和瑞王爷的事。他很浅地笑了一下:“有点儿累。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虞冬荣想起和小玉麟的承诺,打了个响指:“得嘞,叫上小玉麟和小玉蓉一块儿吧。”
小玉麟正在那里低着头,神色有些低落。虞冬荣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偏了一下头。
小玉蓉怕他惹恼了七爷,小声道:“挨班主骂了。”
虞冬荣搂住他往外推:“先吃饭再说。”
和郑班主打了招呼,把行头交给跟包小窦子。四个人轻手利脚地离了后台。为了躲避戏迷,他们从戏园子的小角门溜出去。转过两个弯儿,就进了甜水胡同儿。因为这地方就在荟芳里戏院剧场汇集处的边儿上,所以有些夜里才出的饮食摊儿,常来的主顾都是艺人。又因为地处僻静,所以摊位与摊位相隔很远,是个难得的清净地方。
今儿他们出来的晚了,几个摊位上人都不多。秦梅香领他们去了自己惯常爱吃的一家,是做小笼包子和甜红豆粥的。掌摊儿的是一对老夫妻,从来不管来客是谁,也不与客人搭话。因为这样,秦梅香反而觉得自在。
时值冬日,入夜已经十分寒冷。新出笼的小包子与暖粥一同下肚,对于空着肚子劳累了一天的戏子来说,是很大的安慰。虞冬荣知道秦梅香类累过之后,向来胃口很小。但小玉麟和小玉蓉两个少年人未必是这样,所以他做主,去隔壁摊儿给他们又买了一份酱骨架和一份卤藕片。
秦梅香有点不赞同:“唱戏的最要紧的是嗓子,油腻重口的东西少吃为好。”
可是两个少年人都不理他。和春班吃得向来很差,他们都在长身体,老是被饥饿纠缠着。尤其小玉麟。武生讲究养筋骨,但是他并不常能吃到r_ou_。这其实是很不好的。因为他们从事的行当有很高的危险x_ing,摔打总是免不了。营养不够,骨头长得脆,真要是碰了折了,以后就没办法端起这碗饭了。
小玉麟闷头啃骨架,虞冬荣安慰道:“你慢着点儿吃,不够我再去买。”又想起他的低落,疑惑道:“今儿不是唱得挺好的,怎么不高兴。”
小玉蓉见他不吭声,只得代为回答道:“班主包银只给了他一角钱。”
虞冬荣很纳闷儿:“你救了场,就算不能把蒋玉秀的包银都给你,可一角钱也太不像话了。彩头也没给?”
小玉蓉老实到:“我们还没出科,吃住都在班里,只能偶尔得个买糖豆儿的钱。师傅说拿了钱心就大了,就不会好好学戏了。班上规矩是,出科了才能分彩头。我和小玉麟签的都是卖身契,出科以后要唱满五年才能拿包银,而且这五年里报酬只按龙套的算。”
小玉蓉今年十六了,因为扮相和声音好,已经有了一点点名气。按说他们唱旦的,十岁上下也有出科的。这显然就是班主苛刻,想留着他们赚钱的缘故。
梨园里的戏班各不相同。最正派的一般是世家,比如曹家班这种,家族子弟都在这个行当里吃饭。它们往往有着好的人脉与声望,请的戏先生也都是亲朋好友,对自家子弟自然十分爱护。偶尔也收些散落的有天分的孩子,与本家子弟一同学戏,加以培养。
另外常见的就是科班,这是开门招收学员,专门学戏的地方。落入这种地方的童伶就苦多了。他们大多是因为家贫,被父母送来学技艺,指望着学成一技之长,将来可以养家糊口。因为学戏本身就是苦差事,所以入科班要与班主立契,天灾人祸,投河跳井,自寻短见,一概与科班无关。
最惨的一等就是秦梅香他们这种,是被人贩子卖进野戏班的,和奴隶几乎没有分别。因为不被当人看待,只是为了学成戏替班主赚钱,所以学戏时也格外残酷。又因为常年在江湖上跑生活,但凡相貌姣好些的,无不早早被人糟蹋了去。这种班子最为暗无天日,可最有天分的戏子往往都是出身于此。无他,因为班主买人时对根骨格外挑剔。
小玉麟和小玉蓉与秦梅香出身相仿。小玉蓉是父母过世被亲戚卖给戏班的;小玉麟更惨些,他亲妈是个妓`女,在窑子里生了他,后来病死,他就被老鸨给卖了。最初是卖进了堂子,因为他不听话,又被转手卖到了和春班。
虞冬荣听完这些,就拿很疼惜的眼神看他。小玉麟被他这样看,有点害羞,又有点少年式的满不在乎。他低头慢慢吮`吸着骨头上的滋味,也不管那骨头是不是已经被啃凉了。
虞冬荣觉得自己慢慢有点儿懂了他。这孩子心气儿那么高,肯定比任何人都盼着能出人头地。他的x_ing子又是这样拧,这得一路上吃了多少苦。
小玉麟吃了两屉小笼包子,大半盘子骨架,其实没怎么饱。但秦梅香不让他再吃了,说是暴饮暴食伤身。虞冬荣结了账,领着他们出了巷口,司机正在那儿等着。
小玉蓉期期艾艾地看向秦梅香:“秦老板,我今儿能跟你回去住一晚么?”
秦梅香知道他在怕什么,小玉蓉这是怕自个儿又被班主给卖了。和春班至今仍然摆脱不掉江湖戏班的劣习,明地里唱戏,暗地里做娼。为了混饭吃,有些事是确实是无可奈何。但随意被糟践与在风月场里周旋毕竟不同。后者起码没有x_ing命之忧。今儿的戏台上,除去秦梅香,最好看的旦角儿就是小玉蓉了。且他名气小年纪小,不像秦梅香这样高不可攀,这就境况危险了。
秦梅香自知能力有限,但同病相怜,他愿意能帮一点是一点,于是点头道:“我和郑班主说说去,演出这几日,你都在我那儿住着吧,就说我给你说戏。”
虞冬荣回头看了一眼小玉麟,见他望着车窗外,不知在想什么。他心思一动:“你今儿跟我回去吧。”
秦梅香脸色有点不好看:“我们明天可是还有戏,得连着演七天呢。”
虞七少爷说你想哪儿去了,唱武生的吴连瑞这两天刚搬到我家边儿上,我得登门拜访去啊。正好也带着小玉麟过去,给他留条门路不是?
秦梅香当然听过吴连瑞的大名,他自己武生底子的授业恩师,就是吴连瑞的师父,算起来他们还是师兄弟。他脸色缓和了下来:“你想的也有道理,只是听说那位x_ing情不好,同行背地里都叫他吴剥皮,他的手把徒弟被打跑两三个了……”
虞冬荣没听过这些秘闻,闻言有些犹豫:“真的假的?我只听说他有羊角风……”
小玉麟听见他们的话,突然把脑袋扭回来,声音里带了几分热切:“我要去。”
他这样一说,别人都没话了。虞冬荣心说,你这该算是生x_ing勇敢,还是傻大胆儿呢。
把秦梅香和小玉蓉送到,虞冬荣带着小玉麟回了家。
虞七少爷今儿晚上确实没那个心思,他也怪累的。谁知道临睡觉往床上一躺,发现身边儿有个活人。小玉麟睡眼惺忪地看着他:要陪么?
虞冬荣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儿来气。他想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了,我就那么不是东西,敢情对你好就是光图这档子事儿?但他没往深里琢磨,只是把人往床里头推了推:“让让嘿,你咋那么不嫌自己占地方呢。”
小玉麟往里头滚了一圈儿,彻底醒了。虞冬荣懒得跟他废话,把被子扯过来盖好,很快睡过去了。临入梦前,总觉得这小崽子在头顶盯着他看。
他这一觉睡得一身汗,也不知怎么就这么热。但是还算睡得不错,睁开眼时天都大亮了。只是说不出哪里不太对劲儿,感觉屁股上硌得慌。他动了动,那玩意儿也跟着动了动,热乎乎的,还伴着几声哼唧。虞冬荣狐疑地转身,看见小玉麟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到了他后背上,底下那玩意儿正精精神神地戳着自己。
虞七少爷头皮一炸,差点儿从床上掉下去。他是少爷出身,其实平日里是很有些任x_ing的,当即抱怨道:“你半夜睡觉怎么往人身上贴,热得我一身汗!”
小玉麟迷迷糊糊地醒了,声音很含混:“你把被子抢走了啊……”
虞七少爷语塞:“你就不会自个儿去柜子里再拿一床么?这时候又老实上了?”
小玉麟已经完全醒了,他低着头,默默穿上衣服下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