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浑浑噩噩爬起来,随着戏班去演戏。唱堂会的地方不在虞家的公馆,而是城西的兴仁胡同。那边都是高门大户的宅子,也不知道虞家是什么时候安置的。
宾客盈门,戏班子却只管在台上忙活。小玉麟往台下看,人来人往的,没有虞冬荣的影子。他心事重重地唱完自己的戏,转身下场时,却见虞七少爷穿着红色的吉服,和蒙着盖头的新娘一块儿走过来了。
他如遭雷击,咬牙切齿地看着新人在鞭炮声里进了屋。更多就看不清了,离得太远,宾客又把屋子站满了。
虞冬荣把邹小姐交到他二哥手上,送新人进了洞房,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回头去看他爹,虞司令正在大口咳嗽,十姨太太苗氏眼睛里泪水直打转,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背。虞冬荣心里难过:“爹,拜完堂了,您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和五哥呢。”
虞司令长长地喘出一口都是浓痰的肺音,点了点头,由着苗氏和一个丫鬟搀扶着回去了。八姨太太杨氏忧虑道:“蓉城的大夫都是怎么回事,连一个感冒都治不好……”
七姨太太用帕子摁眼睛,抽噎道:“这……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六姨太太呵斥道:“闭上你的乌鸦嘴吧,这不正在给老爷冲喜么!”
四姨太太杨氏厉声道:“都别吵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这个家还没散呢!”说着昂首挺胸,带着丫鬟们应酬客人去了。
六姨太太翻了个白眼:“呵,还真以为自己资历老就能掌家了……”
虞冬荣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悄悄转身走了。
正打算去僻静处喝口茶歇一歇,冷不丁y-in影里冒出个人来。他吓了一跳,却见小玉麟正神色惨白地盯着自己。
他疲惫道:“你来了。”说罢脚步不停,往屋里走。却被生生拽住了胳膊。虞冬荣低低痛呼一声,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就淌下来了。他气恼地甩开小玉麟的手:“没轻没重的!”手按到袖子上,感到那处泛起了s-hi意。
他捂住胳膊往屋里走。小玉麟眼尖,已经反应过来不对,当下什么都忘了,只是紧张道:“你怎么了?”
虞冬荣进屋吸着气把褂子脱了,卷起袖子,小臂上缠着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看见神色惊慌的小玉麟,他抬了抬下巴:“药箱在你身后呢。”
小玉麟匆匆洗了手,跑过来给他换纱布。虞冬荣小臂上一道一柞长的血口子,皮开r_ou_绽的,也没缝针,光洒了些药粉在上头。虞冬荣抽着冷气把绷带重新裹了,瘫在椅子上,喝了一口冷茶。
两下里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听小玉麟低声道:“你结婚,怎么都不和我说?”
虞冬荣哀叹一声捂住了脸,深吸一口气,怒道:“你眼瞎了么!我结个屁婚!那是我二哥!”
小玉麟吃了一记狠骂,呆住了:“我看你领着新娘进去……”
“那你看见我和新娘拜堂了么。”虞冬荣无力道:“整天瞎琢磨什么呢都……”
小玉麟在那儿兀自反应了一会儿,脸上灰败之色瞬间一扫而空:“我还以为……”他猛地扑向虞七少爷,把他从椅子上抱起来,转了个圈:“太好了!”
虞冬荣被他抡了一圈,只觉得头晕眼花,挣扎着双脚落了地,往边儿上躲:“你轻着点儿!我伤着呢!”
他那伤口看着有点儿吓人,其实就是个皮r_ou_伤。然而小玉麟拿他一向在意到不行,当即焦急起来:“怎么弄的?”
“走货时马车翻了。”虞冬荣叹气:“这边交通太差了,我前天才回来的。”他抬起头,眯了眯眼:“我一走这么长时间,你倒是挺能自得其乐的。”
小玉麟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他几乎有点儿心花怒放:“你……不是你想的那样……”
虞冬荣斜眼睨他:“哦,那是哪样儿啊?”
“一起唱戏而已。”小玉麟急急解释道:“你信我……”他说完,心里头又委屈起来:“你好久不过来,我还以为……咱俩要散……”
虞冬荣琢磨出味儿来了:“所以你开始给自己找下家了?”
“不是不是!”小玉麟拼命摇头:“你不信,可以去班子里问!我一直都在唱戏……”
虞冬荣摸了摸他的脸:“不是不想你,只是……”他低头:“什么大风大浪,都一块儿过来了,我以为你懂……”
小玉麟愧疚得要命,他抱住虞冬荣,委屈道:“我就是……害怕。”
“你怕什么呢。”虞冬荣心酸地抚了抚他的背:“我才该怕呢。戏班子里漂漂亮亮的姑娘小子要多少有多少,你成日和他们混着,我又没法在你身边儿。”
小玉麟心里头酸酸软软的:“我这回明白了。可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去你家找过好些回,他们往外撵我,说你不在……”
这回换虞七少爷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小玉麟说了,算日子是在他出去走货前。
虞冬荣皱了皱眉头:“怎么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过……”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这阵子实在是乱成一团了,你安心等等,等一稳当,我就过去找你。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小玉麟点头,终于笑了:“这阵子演猴儿戏,我练了几个新绝活儿,你都没看到。”
虞冬荣侧头在他脸上香了一口:“一空了我就过去。”
两个人终于把话说开了,彼此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许久不曾如此亲近,又生出了许多别样的温情。正脉脉含笑相视,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丫鬟急匆匆地在外头拍门:“七少爷,七少爷,老爷不好了!”
第40章
声势浩大的冲喜仍然没有留住虞司令。这个前半辈子杀伐果决的人,在后半生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阔老爷。只是颐养天年的愿望最终在颠沛流离中破灭了。
但虞冬荣觉得他爹这辈子,仍然是个运气好得过了头的人。虞家上下其实都是。涌入蓉城的逃难者越来越多,但别人家很难做到像虞家这样,平稳安然地生活下来。尽管依然有几位姨太太连声抱怨,认为此处不是个人住的地方。
丧事紧接着喜事。四姨太太认为不能让老爷受委屈,坚持要风光大办。然而外头打着仗,难民一波一波地涌进城来,这个混乱的时候,大cao大办是不现实的。何况虞家此刻面临着一个比办葬礼更要命的事:沦陷区的银行账户被冻结了。
原想着既然是洋人开的银行,各处都是互通的,总不至于到时候一点儿钱都拿不出来。虞司令未雨绸缪,带了一批现银走,但更多的财产不是装在几只皮箱里就能随身携带的。
虞家如今住着洋楼,在兴仁胡同也置下了规模可观的宅院。然而也就仅剩这个了。这两处房产已经把带出来的钱花掉了许多,加上给邹家的彩礼,婚宴钱,给虞冬荣两个哥哥找差使用的门路钱,落户时与本地上下的大人物们打点的钱……全家若想维持在卫阳那种生活水平,简直就是说梦话了。
虞七少爷尽管愁得不行,但心里头还是乐观的。钱是赚出来的。往蓉城涌的人越多,生意就越好做。西南早年铺开的生意,虽然规模尚小,但用心经营,也未尝不能养活了全家人。但一想到要养活全家那么多张嘴,他又生出了一种厌恶感。
他的生母九姨太太是个小买办人家的女儿,也是姨太太生的。外婆只是个小妾,出身低微,原是城中唱大鼓书的艺人。外公过世之后,虞冬荣那个抽大烟的败家子舅舅把妹妹卖给了年纪当爹足够的虞司令。因为是一身破衣两手空空进的虞家大门,九姨太太被前头的姨太太们拿话挤兑了许多年。但她本人是个有主意的女子,老早就打定主意要让虞冬荣学会赚钱的本事,将来能自己养活得了自己。
虞七少爷从小上洋学堂,八岁开始跟亲娘学看账做账,砍价辨货。一度被前面的姨太太们讥讽为小家子气。太太们认为,虞家这样的人家,学那些小市民一样整日算计块八毛钱实在是太不体面了。但虞司令本人不是个糊涂蛋,九夫人能干,他就放手让她理财。家大业大,这其中有许多为难的地方。虞冬荣始终觉得,生母早逝,固然有她本身孱弱多思的缘由,但与殚精竭虑地维持生计,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九姨太太虽说在生意理财上没有话说,但为人上并不是刚硬强势的那一挂,对家中一味忍让求和,凡事只求让虞司令满意。这样一来,就是硬生生地委屈着自己。虞冬荣自知x_ing情里也有这个弱点,只是他生x_ing跳脱,成年后又总在外面自在快活,不怎么把这些不开心挂在心上。
只是到了眼下,这些烦恼又明晃晃地堆在跟前儿了。
小玉麟悄悄过来陪着他守灵。两个人跪在堂屋的火盆前头,隔一会儿就烧一小叠黄纸钱。虞冬荣从前不怎么信这个,人死如灯灭,丧葬的场面说到底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可这些年经历的事多了,他又盼着当真那些神神鬼鬼的事都是真的。若非如此,许多悲伤和思念又要往什么地方安放呢。
小玉麟看着他眼睛下头的青黑和满嘴的胡茬,安慰似地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默默地看着火盆里的黄纸化作灰,火星往上头悠悠地飘。
虞冬荣嗓子哑了,声音还是温柔的:“也不是什么好事,白累人。唱你的戏吧,明儿不用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