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麟摇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他老是这样,话不多,却总能直白地道出虞冬荣藏得最深的感受。虞家那么大,兄弟那么多,虞七少爷却始终都是一个人。
想到这里,虞冬荣便笑了:“我还有你啊。”他看着灵牌,从悲伤里又露出了一点儿诙谐:“这下我爹想管也管不着了。反正我二哥成亲了,虞家的香火也断不了。”他看向小玉麟:“就是姨太太们的闲话不好听,你来得多了,难免要受气。”
小玉麟是什么样的脾气,别人的唾沫他要是搭理才叫见鬼。他几乎有些疏狂地一抬下巴:“让她们说去吧,又不疼不痒的。”
虞七少爷这下真的笑了。他拉着小玉麟站起来,倒了茶一起喝。两个人正低低地说着话,外头跑进来一个丫鬟,急匆匆的:“七少爷,梁襄理找您,说是有要紧事。”
深更半夜的,只怕没有好事。虞冬荣心一沉。他接过丫鬟手里的灯,和小玉麟一块儿匆匆往外走,边走边吩咐丫鬟:“把管家叫起来,让他把家中的账目给我报个数。”
梁襄理矮矮胖胖的,本来是个和气生财的老板模样,此刻却脸色惨白,眼眶通红。就像虞冬荣预料的那样,他带来了一个噩梦般的消息:载着虞家出口货物的那批商船,在花城的海港被鬼子的飞机炸沉了。船上的桐油,蜀锦和一批已经加工完成的宝石首饰,统统被炸了个干净;押运的十几个员工,只有两个活了下来。
虞冬荣静静地站了片刻,忽然向后一仰,倒在了小玉麟怀里。
一众人慌得什么似的,找大夫的找大夫,叫人的叫人。谁知几分钟之后,虞七少爷悠悠地在床上睁开了眼,声音虚弱道:“账上还剩多少银钱了?”
很快,商船被炸的事全家都知道了。虞冬荣才在病床上把抚恤的事处理完,一家人就都围了上来。小玉麟觉得生气,这简直就是个逼死人的架势了——虞七少爷的脸色都什么样儿了。
然而此处没有他讲话的地方。所以只得忍着恼怒,像个小媳妇也像个打手似的在虞七少爷身边儿守着。挺好看的一张脸,这会儿凶神恶煞的,像是谁一开口,他就要扑上去咬人。
一家人分头落了座。虞冬荣知道,就是商船不炸,其实家中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到了这个地步,他心中反倒平静下来,淡淡地把家中财务的境况交代了。
这一说,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家都炸了锅。虞冬荣等他们自个儿消停下来,安静道:“如今就是这样。存款冻结了,连利息都吃不到。买卖人家,活钱的大头都在货里。家中的生计,以后肯定是不比从前了。按我说,经营多年的生意,不能就这么黄了。我们家中也没有那许多人口,两处宅子,至少需得卖一处换钱……”
这话一出,下头就又吵起来了。最后他二哥虞夏荣一拍桌子:“要我说,既然爹也走了,干脆分家过算了。大伙儿自顾自的生计,都轻省。”
虞冬荣自己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好开口罢了。毕竟虞司令刚走,临走前还嘱咐他们彼此照顾,不要亏待了诸位姨娘。但转念一想,真是分开了,或许对姨娘们也是好事。几位小姨娘都还年轻着,孝期一过,各谋栖身就是了。虞司令从前也是这么提的——到底他们还是开明人家。
不过分家说到底就是分账分钱,他这么多年花心思经营的生意,也要被分掉了。虞家的生意庞杂,各个商行铺面的账目彼此牵涉,真要是强行割开了,在这种境况之下,简直就是剥皮剜骨了。
奇哉怪也,他分明是个钱串子托生的,到了这般田地,非但不心疼,反而生出了一股痛快。
分家是大事,自然有同意有不同意的。同意的那些,还在怎么分上闹起了龃龉。这就不是一时半刻能商量出结果的了。于是众人心事重重地散了。
虞冬荣疲惫地躺回床上去。丫鬟把门带上了,屋里只剩一个小玉麟。他担心地看着虞七少爷:“怎么样?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
虞冬荣摇头:“就是累。我想睡一会儿。”他看了看小玉麟,低声道:“你也上来睡吧,明天不是还有戏?”
小玉麟把外头的衣裳脱了,手脚利落地爬上床,把虞七少爷抱住了。
虞冬荣安静了片刻,低声道:“往后怕是没钱捧你了。”
小玉麟静了片刻,突然叫道:“冬荣。”
“嗯……嗯?”虞七少爷狐疑:“你叫我什么?”
“冬荣。”小玉麟拼命板着脸,但嘴角止不住往上翘。
虞七少爷很快明白了他那点儿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气得在被窝里打他屁股:“我要破产了,你还这么高兴……”
“我没高兴……我就是……觉得咱们一样了……”
虞冬荣叹气:”周老板,以后就多仰仗您了。”
小玉麟一本正经道:“好说。”
两个人对视片刻,都笑了。可是笑着笑着,虞七少爷就笑不出来了。底下热乎乎的硬玩意儿正戳着他呢。他警告道:“我可是戴着孝呢,不兴胡来。”
小玉麟往外头躲了躲:“嗯。”眼神还是热腾腾的,看得人脸红。
虞冬荣翻了个身,拿后背对他。过了一会儿,小玉麟还是悄悄贴上来,小声道:“你转过来吧,我不干啥。”
虞冬荣就又翻过来,两人头顶头,在呼吸交缠里睡着了。
第41章
难民的车队经过白河县的时候,被查关的鬼子拦了下来。中部地区各大城市接连失守,侵略者的部队向瘟疫一样蔓延向了更深的地方。只是毕竟也打得疲惫了,占住一个地方,倒是以盘查居多——为的是搜捕那些抗战份子。
这一批难民是往兴元去的。侵略者占领了土地,但是没有办法阻止流民的迁徙——人实在太多了,守住一边守不住另一边,花费过多精力是不划算的事。但是又不甘心什么都不做,所以威慑似地在要道关口设了卡子。
一队队走过去的都是衣衫褴褛的外地人,也有进城卖东西的农民和小商贩——这个是没法拦着的,鬼子的兵也得吃喝。眼瞧着前头的都过去了,一队车队引起了侵略者的注意。车上拉的东西稀奇古怪,有许多大箱子和帆布。于是这队人立刻被拦下搜查起来。
中间的马车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跳下车,陪笑着冲检查的士兵比划,又向通译连连解释。原来这是一队跑江湖卖艺的杂技班子。检查的士兵也不知道是不信,还是因为检查过于枯燥,想看点新奇的,便逼他们就地演一演。
于是几个战战兢兢的艺人便从车上下来,表演了诸如抛球,叠罗汉一类的技艺。一个士兵故意去戳最下面那个艺人的腿。因为疼痛和恐惧,那人身子一歪,身上站的两个便摔了下来,跌得衣裤上沁出血来。几个艺人摔得灰头土脸,相互搀扶着爬起来,那个捅人的鬼子兵哈哈大笑起来。
马车被一辆辆查过,最后一辆车的车帘掀开,里头是个蓬头垢面,捂嘴咳嗽不止的女子,身边还躺着个两腮深陷,面如金纸的男人。检查的士兵待要伸手拉人,便见那女子哇地呕出一大口黑血来。头发花白的班主慌忙上前,连比带划:两口子,痨病,好歹也想死在故乡……
通译翻译了。士兵露出了厌恶和恐惧的神色,赶忙转身离开了。
车队被放行了。
一路进入县城,杂技班子却并没有停留下来休息,只是买了些食物和饮水,便穿城而过,又继续沿着尘土飞杨的道路向前奔去。
直到入夜,众人才在一处破道观前停了下来。
班主走到最后那辆马车上,给车中人送了食物和饮水。车内方才呕血不止的女子向他深深一揖,低声道:“真不知道如何谢您。”
声音清润动听,有若夏夜林中的溪流——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班主王德全摆摆手:“您演得真是绝了,连我都唬住了。”
秦梅香笑叹:“只可惜了那一口好酱。”笑过之后,神色转而低落下去。
王德全安慰道:“你那大哥瞧着是个命硬的。如今烧也退了,安心等等,早晚能醒。人是没那么容易活,却也没那么容易死。”
待人走了,秦梅香点起了灯,扶着身边无声无息的人坐起来。他把砂糖化在盛水的皮囊里,小心翼翼地往许平山嘴里喂。虽然一半儿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好歹另一半儿是能咽得下去的。放下水囊,他又解开衣服替他擦身。原来那么高壮结实的一个人,眼下已经瘦得一拎一层皮了。断腿上打着夹板,腰侧是个黑乎乎泛着异味的r_ou_`洞,左手小指和无名指都没了。别的大小伤口更是不计其数,简直全身上下不剩几块好r_ou_了。
秦梅香把他身下s-hi淋淋泛着尿s_ao味的褥子换了,仔仔细细地替他把身体擦干净,盖上了被子。脏的褥子暂且晾到了车外头,打算等有水时再洗。这些都做完,累得一身是汗。他喘息了一会儿,抚摸着许平山瘦得贴骨得面颊,低声道:“你要是再不醒,饿也饿死了。若是死了,我就随便把你埋了。往后山高水长,咱们两不相见。你也别想我给你戴孝,爹娘死了,我都没有戴过孝。”
话是这样说着,手底下却拉过许平山的胳膊腿,一下一下地揉搓着。
他是一个月前在一个老农户家里找到许平山的。战事惨烈,部队迟迟没有等来支援,最后与一支鬼子部队拼得几乎同归于尽。当时许平山身边只剩下两个人,然而周遭能走的路大都被封死了。许平山伤得半死不活,没可能跟着两个好人越过鬼子的盘查逃出去。秦梅香便咬牙让他们走了,打算独自留下来,陪着许平山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