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是个很有涵养的老师。开始认真听语文课以后,程殷渐渐发觉了这一点。
杨老师完全符合人们心目中一贯对语文老师的认知。浑身散发着从容的气度,讲课的时候也总是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感觉有点儿作家的味道。
就算有同学不喜欢她的课堂,对这个人还是很服气。
而且她并没有只专注于课本,时常印一些教科书上没有的文章放在课堂上讲。这一点很容易征服学生,起码证明了她没有为教书而教书,大多都是愤青的同学们心里面就会舒服很多。
“古人尊崇‘狂、狷’二字,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程殷抬了抬眼皮,认真听着。杨老师接着说到:“我不敢说自己是个狂者,但是我笃定我能够做到有所不为。”她的声音和缓,但是很坚定。
程殷一下子被这两个字吸引住了。
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程殷在心里默念了这句话,一点一点地嚼碎了咽下去了。
听说当年白话文推广的时候,以其简洁明了的优点战胜了许多人独尊文言文的观点。
然而对语文无感者如程殷,却也能咀嚼到文言文简短而充满力量的、令人回味无穷的滋味儿。
当年他知道《越人歌》是男子间表露感情的诗章后,兴趣来了就百度了一下,偶然在相关推荐里知道了另一首非常短的诗,《候人歌》:
候人兮猗。
啧,读着这句话就像嘴里叼着一只玫瑰花。既有着狗血煽情的尬撩,却仍送出莫名的深情和隽永。
时代不一样了之后,很多东西似乎都失去原有的味道了。
但是程殷总能够从这些大家都嫌弃的、过时的语言里摸索出自己的理解。
他撑着下巴看向前方,茫茫然地想着:候人兮猗。等待是无聊的、不确定的,但是有着一种朦胧的诗意。
具体什么样他说不出来。但他突然像被撩拨了一样,思绪飘了出去。
窗户外边的树叶油亮亮的,在风中跳跃着、泛着白光。
他突然觉得风声很近了,耳边有着奇妙的声响,那是从一个海岛上吹过来的风,有着大海的微咸,夹杂着海豚跳出水面的破水声。海水漫到沙滩上又慢慢地退回去,浪涛声很从容,天地旷远。
程殷从书包里掏出了速写本,认真地在上面细细描画。
他画了一只鱼。
吐泡泡的鱼。
盯着这样一尾小鱼,程殷笑出声来了。
音量有点没控制好,好在下课了。但李彧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程殷举起画来给他瞧。
李彧看了很久目光才移开,仿佛叹息一般说到:“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有时候我想过一个孤岛,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海水。’”
“嗯?”程殷有点没反应过来。
李彧弯了弯眼睛,“很美。用圆珠笔画出来效果也很木奉,你对力度的把握很精准。”
“你觉得单从画面上来说,看着怎么样?”
“让我想到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第四乐章中‘欢乐颂’缓缓奏起的瞬间。感染力很强,有着很纯粹的美,我也想吐泡泡了。”李彧用着很真诚的语调说来,吐泡泡三个字倒是显得格外可爱。
“哇。秀才你夸得我觉得自己好高级。”程殷笑起来,接着毫不犹豫地把这一页撕下来,毛边整齐划一,递给李彧,“那我把小鱼送给你。”
李彧双手接过去。他眼睛亮了起来,“突然很想喝可乐了。”
程殷打了个响指,“我去买!”
李彧立马跟着他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吧。”
“没事儿。小卖部现在肯定挤死了,你不是讨厌人多嘛。等着就行。”程殷无所谓地说。
李彧张了张嘴,停顿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开了口:“你这都发现了啊?”
程殷得意地笑,嘴角的小窝酷酷地凹进去,“程老师的观察能力是惊人的。”他摇了摇手,很快走出了教室。
李彧坐回座位上。有点发愣。
桌上还放着程殷的画儿,吐泡泡的小鱼。
他拿起那张画平摊着放进了书包里,想了下之后,又小心地拿出来,夹到一个笔记本里边儿再放进去。
他真没收到过朋友的什么礼物。
李彧摊开一个本子,拿起笔,很快写了一首小诗:
当星河闪烁、波光粼粼
扑啦一声破水而出
你在细嗅远方
岛上泛着芦苇清香
掩不去归来者遍身清冽寒霜
他曾是你栖息的溪流 安静流淌
而今风尘仆仆奔入海洋
等待的日子总平常聚散也相仿
正如这夜里谁分得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
谁又是谁的故乡或远方
放下笔以后,程殷刚好回来了,拎着几罐可口可乐,两颊发红,跑太快了,还有点喘。
坐到座位上之后,程殷重重地呼吸了一下,平复了些。
他从课桌里抽了两张纸出来——还是上次从方源那儿抢来的,程殷认真把可乐罐口擦干净,给李彧递了过去。
李彧接过他递过来的可乐,道了声谢,打开喝了一口。
程殷又站起来,给佳慧放了一罐在她桌上。
佳慧猛地从书堆里抬起头,看清楚什么以后笑了起来,“请我喝吗?”
“是的哦。”程殷冲她做了个推眼镜的假动作,“休息一下吧!都下课了还在玩儿命学习,一直埋着头眼镜都要掉下来了。”
佳慧不好意思地把眼镜推上去,吐了吐舌头,“夏天不读书,冬天蠢成猪。”
几个人都笑起来,程殷边把可乐分给秦琅又扔给方源,边嚷嚷着:“方源听见没有,多读书知道吧!”
方源接过可乐,冲他竖了竖小指,看在程叔叔的红豆饼的份上没搭理他。
秦琅不知死活地问了句:“没有百事可乐吗?”
程殷立马拉下脸。
“可口可乐才是可乐真正的味道!喝啥子百事,你这个瓜娃子。”
秦琅天生缺根神经,硬生生忽略了程殷突如其来的四川话强烈攻势,自顾自地说:“我有个朋友,说他自己能区分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我一直不相信。”
程殷不以为然,“百事那么难喝,当然容易区分了,云泥之别懂吗?”
秦琅仰起脸,接着说:“我去年压岁钱比较多,跟他玩儿把大的。”他口气轻松得很,“我买了100瓶可乐给他!两种可乐数量一样,倒进100个小杯子里叫他来给我区分。”
“样本足够的情况的下,从概率的角度看应该差不了太多吧。”李彧也有点兴趣。
“他尝一口就闭上眼睛细细区别,然后告诉我哪个是哪种可乐,模样专业得不行。”秦琅突然诡秘一笑,“但是我全买的百事可乐啊!哈哈哈哈!”
……
其余几人沉默。
沉默。
沉默是金。
秦琅一个人笑得欢快,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狂拍大腿。
等他消停得差不多了,程殷一脸同情地对着他说:“你这蠢孩子,你说你是不是无聊?”
佳慧这个时候却忍不住笑了,点点头说:“同意。”
李彧没开口,但标准地演绎了礼貌的微笑。
这时候氛围太好,李彧x_ing子温和,跟同学相处得这般热烈的经验又实在太少,李彧一下子就像被引燃了的小烟花,呼啦啦往天上蹿,轻快而飘飘然,同时又觉得烟花筒外的世界格外陌生。
一瞬间不知道怎么了,他脑子一热,把刚才的本子递给程殷,“可以帮我想个名字吗?”
程殷接过来,先扫了眼,有点惊喜地看了他一下,然后坐得端端正正,对他喊了一嗓子:“等我一下!我要认真先读一遍。”
李彧觉得这样很舒服。他之前偶尔也会在学校里写点东西,文章或是诗歌。
但是当他最初将灵光一闪的作品给其他同学分享时,对方老是会惊叹,然后大声说:“厉害!写诗诶!文艺文艺!牛逼牛逼!”最后班上尽人皆知,都来借他的本子去看。
实际上呢,真正认真看了内容的又有谁?
到后来,老师把自己的考试作文复印下来,分发给年级上所有的同学。李彧看着热情赞赏他的同学们,随意地看了那印下来的资料一眼,随后便CaoCao丢进课桌里去了。
并非所有人都这样。
但是李彧自那时候开始领悟到,分享并不是自己高兴、别人乐意就能够完成的一件事。分享是要看对象的,要看具体内容的。
有时候分享会结成友谊,有时候分享会招来嫉妒或是不屑一顾。
敏感如李彧,总还是害怕的。
他无意造成旁人的“peer preasure”,却也隐隐察觉了这个时期的少男少女们格外敏感而纤弱的感情。
这时程殷抬起头,带着一点探寻的口气问到:“真让我取名啊?”
“嗯。怎么了?”李彧说。
程殷抓了抓头发,“我觉得写得真好。真的可以让我给这么美的诗篇取名吗?这个任务好重大啊。”
“你想到什么,都可以的。”李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