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祝远一一看过来,不知道第几遍耐心地给人回复:“我不是在英国伦敦, 我在加拿大的伦敦。”
“David, 你笑什么?在和谁说话?”对面的华裔女孩用有些蹩脚的中文问他。
“抱歉, 刚看了下微信。”祝远将手机放在一边,抬起头来, 看到对面的女孩儿正认真地注视着他。
她也有双褐色的瞳孔,黑色的头发, 完完全全的东方人特征, 只是说起中文时, 又全然像个笨拙的模仿者。
“你不用非跟我说中文不可的。”祝远道。
女孩儿眨了眨眼, 似乎反应了一会儿, 而后才道:“没事, 我很喜欢说中文。而且……”女孩儿笑了笑, 没掩饰话里明显的情意缱绻, “这里华人这么少, 你要是一直听不到家乡的语言,会觉得孤独吧,我想陪陪你。”
祝远一瞬间局促起来,不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暧昧气氛,他擦了擦手心的汗,端起杯子, 仍冒着热气的热可可被他一口灌下去,立马咳嗽起来。
对面的女孩爽朗地笑出声,和他的咳嗽声揉在一起,“David,你在害羞吗?”
祝远摆手,咳嗽了好一会儿,才让声音平静下来,“没有没有。”
对面的女孩儿手掌交叠撑起脸,突然大大方方道:“David,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是个很特别的男人?”
“……特别的男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很不一样……很有吸引力,一般来说,这样的男人很容易让女人爱上他。”女孩儿说。
空气里温度再次急速上升,祝远望过去,看到女孩儿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女孩儿中文名叫舒窈,是个纯纯正正的中国人,父母早早来到加国,定居后生下了她,她长到二十多岁,还从没去过中国。长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五官单看算不上多漂亮,但组合在一起时,却是一种透出英气的古典美。
他们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因为同为华人便留了联系方式,舒窈态度热情,时不时流露出的好感,祝远不是感觉不到。
祝远方才长了教训,开始慢吞吞地喝那杯热可可,目光落在桌布上,干笑两声,“是吗……”
“千万别告诉我没女孩儿追求过你,我可不信。”舒窈说。
祝远抬头,“……啊?”
不等他反应,舒窈的下一个问题很快抛过来,“约你出来一起吃饭,你刚刚却在看手机,是在跟心上人聊天?”
“没,没!”祝远脸上带着歉意,“对不起,是我不对。”他表态般的将手机拿出来,关了机。
舒窈再次笑出来,“David,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祝远摸摸鼻子,岔开话题,“你说这家餐厅老板是中国人?”
“是啊,”舒窈喝着果汁,“不然干嘛带你来,我也是听朋友介绍的,不过我从没吃过正宗中国菜,判断不了,只能请你试吃一下。”
祝远盯着刚刚侍者端上来的中国菜,是一盘小炒r_ou_,在国内再常见不过,也几乎没有哪家饭店会把这么普通的一盘菜弄砸,但看看眼前这盘……似乎没放去荤腥的基础作料。
“怎么样,尝尝?”舒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祝远夹了一片,细细地咀嚼了一会儿才咽下去,抬头道:“挺好的。”
“你这撒谎撒得太明显了,有你这么敷衍女孩子的吗。”舒窈说着,神情却没一点儿埋怨的样子,反而翘起了嘴角,像在撒娇。
“……可能是我不习惯这个做法的味道。”祝远道。
“你真善良。”舒窈突然感慨,“明明是厨师的问题,你却把责任归咎到自己头上。”
祝远正犹豫着该如何接话,便听到原本放着纯音乐的餐厅忽然切了歌,前奏十分耳熟,像是戏台上的背景声。
待男声唱出第一句“往事不要再提”,祝远方才想起来,这大概是张国荣唱的《当爱已成往事》。
舒窈明显也注意到了,听完了主歌部分才开口,“听到这首歌,你有什么感觉?”
祝远回过神,看到舒窈别有深意的笑。
“你指哪方面?”祝远知道不能再简单说“好听”了。
“比如说……会不会想起什么人,想起什么事。”舒窈做着手势。
“好像没有。”祝远笑道。
“你从不怀念你的前任吗?”舒窈追问。
“呃……”祝远眼神闪躲了一下,“我其实没有前任。”
“不是吧?”舒窈突然大叫,引起了周围人注意后连忙掩住口,压低声音,“David,你是认真的吗?”
祝远一直有些避讳谈论这个问题,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
“为什么?”舒窈还是一副活见鬼的神情。
“不太想……”祝远说。
“我以前听说过一句话,”舒窈道,“说每一个不想恋爱的人,心里都住着一个不可能的人。”
“所以呢?”祝远失笑,“你是说我是这个原因?“
“这得问你自己,”舒窈往后靠了靠,“在我说那句话的时候,你心里第一个想到的是谁?”
祝远脑海里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没说话,记忆却破开了一个洞,已分不清滋味的旧时光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段故事,久到他还没长大,还没遇见过很多人和很多事,只是个因为被同学孤立而每天在上学路上偷偷哭的小男孩儿。
他不想上学,不是怕上课,也不是怕学习,仅仅是怕去那个压抑的、几乎要成为梦魇的地方。
他入学很早,没上过幼儿园,刚满五岁便被祝父托关系送进了小学。
祝父是个固执己见的知识分子,是大学里的教授,老来得子,宝贝得很,对孩子任何一个方面的问题都无比谨慎。他觉得学前教育是j-i肋,目前开办的幼儿园根本配不上他宝贝儿子的资质。于是在同龄小朋友都被送去幼儿园的年纪里,祝远被关在家,接受祝父自己代劳的学前教育。
如此过了几年,祝远不负众望地在学习能力和天赋上显露出了优势,祝父觉得够了,差不多了,早读书早毕业,便提前让祝远上了小学。
可祝父只盯着祝远的学习成果,却完全忽略了祝远身上渐渐冒头的另外一些问题。
这些问题终于在正式入学后爆发,成了祝远童年的噩梦。
祝远在很久以后才听说校园冷暴力这个词,就好像他在长大成年之后才会回头剖析记忆,去试图认识因与果,以及,知道自己所遭受的,原来并不是自己的错。
小孩子的成长是一个建立认知、再打破认知的过程,祝远在人生最初几年几乎没接触过父母以外的人,潜意识里便理所应当地以为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别的人,他会一直好好地活在他那个熟悉又安全的小天地里。
可随着年龄增长,这个幻想总会破灭,祝远拒绝接受现实,见人就躲,家里来了客人他会藏在卧室反锁房门不出来,而让他跟着家长出门吃饭,则要花上大半天的功夫来软硬兼施。
祝父以为这只不过是小孩子怕生,父母逼一逼,自然能纠正过来。可他不会明白已经长成的树枝,就算砍掉,也不会重新长出符合人意的样子,它只会受伤、断裂、流出血液。
祝远在学校里本就因年龄小而个头矮小,又加上怕生、不敢和人说话,很快让他成了众矢之的。
校园从来不是隔绝于社会的桃花源,学校很早就已阶级分明,受老师喜欢的孩子和有号召力的孩子处于阶级的顶端,其他孩子纷纷追随他们成为中层,而不入流、有“缺陷”的孩子便往往成为了被欺压的底层。
祝远没人可以呼救,“告诉老师”是所有孩子最看不起的行为,“告诉父母”对他则显得太过奢侈。父母在他心里早就只剩无法交流、只会指责批评的形象。
祝远不知道别人的小学时光是怎样的,只知道于他而言,那是一个永远不愿回想的牢笼、一个不知该如何挣扎的地狱。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在遇到方裕宁之前。
祝远长大后经常听人说,人一辈子关键的其实就是那么几个时间点,能改变你命运、影响你一生的,可能也就是那么几天。
祝远不知道方裕宁还会不会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年幼而灰暗的世界被掀开厚厚云层,一束光透了进来。
他记得那天有个眼睛圆圆的小男孩站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对他说:“我叫方裕宁,你跟我做好朋友吧!”
“David,想什么呢?怎么眼睛都红了?”舒窈别有深意地笑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我就说,果然有这么一个人吧。”
祝远回过神,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说吧,什么人让你这么惦记。告诉我吧,我学过心理学的,说不定能开导开导你,帮你化解一下心结。”舒窈凑近了些,眨着眼睛道。
“你学过心理学?上次你朋友明明说……你是学商科的。”
“我辅修的嘛!快说说,我很感兴趣。”舒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