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卡门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答复。心里就一个恐慌在乱窜:学姐是不是觉得他懦弱了,是不是看不起他了?
“对了,”卡门忽然想起他折腾这大半天的理由,他从口袋里将那个杏子拿出来,擦拭了几下,伸出手,“给你!”
“这是不是还没熟啊。”余和之接过来,嘀咕道。
“你尝尝吧,按理说,现在正是杏子成熟的时候了。”卡门说。
“你还知道这个。”余和之笑意盈盈地看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剥开皮,咬了一口。
卡门脸上有些热,低下头一会儿,又将头抬起来,问道:“好吃吗?”
杏子的果r_ou_也是亮堂堂的橙黄,被余和之一口咬在嘴里,卡门看着她的神情,却猜不出她的心思。
余和之忽然眉头皱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嘶”了一声。
“怎么了,很酸吗?”卡门连忙问,有些紧张。
他看到余和之那个表情维持了几秒,然后崩盘般的大笑出来,露出只有一边的酒窝,“骗你的,很甜,辛苦你了。”
卡门有点没反应过来,呆在原地。
“怎么还这个表情,我说很甜!”余和之强调。
卡门挠挠后脑勺,“喔……不用谢。”
“你反应可真够慢的。”余和之坐在一块废弃了的石碑上,上面还有几个年代久远的大字“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他们都说我挺笨的。”卡门低声道。
余和之似乎是怔愣了一下,而后急忙解释,“谁说的!你一点都不笨,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卡门抬起头来朝她笑,眼睛被脸上的r_ou_挤得更小,“没事。”
余和之似乎有些尴尬,目光望向开阔的另一边,那是城市的一片远景,不够壮阔,不够繁华,看到的尽是大片拆迁的房屋,地上的路也乱七八糟,无数灰尘飘到空气中,让这座城市看起来像个被遗弃了的孩子,灰头土面地蹲在路边,顾不上干净和体面。
“赵耀,你向往毕业吗?”余和之忽然问。
余和之没有像大多数高中生那样扎起马尾,她的头发介于长发和短发之间,常常和学校的每周发型检查打擦边球,想要判她“披肩发违反校规”,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卡门看到她还没落到肩膀的碎发被吹起来,此时没有落日,没有海边,他也觉得这个画面很美。
所有的人都在说高中毕业就解放了,会脱离挣扎了十几年的学海,“大学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可离开了高中,可能就遇不到这个女孩儿了,卡门想,他其实并不愿意毕业。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卡门这样回答。
“也是,你才念完高一。”余和之似乎很理解他。
“我很想毕业,想越快越好。”余和之接着说。
卡门看到她的眼角是笑着的,好像在视线里看到了美好的未来。
“是因为觉得高中辛苦,想快点到大学吗?”卡门问。
余和之摇头,“我不怕辛苦。但我怕被困在这个地方,我想换个地方生活,地方越远越好,城市越大越好。”
卡门看到余和之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笑着注视着自己,或许正期待着自己的支持。
卡门也不知道自己忽然犯了什么别扭,并没有开口鼓励,而是过了半天干巴巴道:“那你走那么远,不会想家吗?”
卡门在心里骂自己胆小,他想问的根本不是这个。
“想家?家有什么好想的,我根本不喜欢这个地方。”
“那你也不想朋友吗?你的朋友应该不会每一个都走得跟你一样远吧……”
卡门好一会儿没听到余和之的回答,等他抬起视线,才注意到余和之正笑着看着自己,“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我就是想说……你这个想法也不错,只要是你喜欢的事情,就值得你去做。”
余和之瞥他一眼,收回视线,继续看着远方道,“那当然,等高考完后,我有好多喜欢的事情要做,那个时候就有大把的时间了,还可以去很远的地方旅行。”
她毕业的时候,自己就要升入高三了,大概是没时间陪她了,卡门在心里想着。
“对了,”余和之忽然问他,“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们小时候不就见了一次面,还过去了这么多年,你的记忆力真是神了!”
卡门挠挠脑袋,“就是记得呗……何况我那时候为了给你摘枇杷还从树上掉下来了……”
“掉下来你就哭了,怎么安慰都停不下来,枇杷也没摘着!”余和之开怀地笑起来。
“那可能是我惦记着吧,一直记着有这么个事,然后上高中,看到升旗仪式上你是升旗手,我就认出你来了……”
“你今天帮我摘了个杏子,也算弥补小时候的遗憾了吧,你可千万别再把这事搁心里了。”余和之笑着说。
“哪的话,这也就……举手之劳。”卡门垂着视线道。
“以后别再偷偷摘人家枇杷杏子了,学校的也不行,”余和之冲他吐舌头,“那保安追上来的时候,我差点没吓死。”
“嗯,好!你说不干就不干!”卡门犹如小学生写保证书。
“好啦,回去吧,我们这节课是体育课,现在快下课了。”
“喔……好。”卡门跟在后面。
“对了,”余和之回过头,笑道,“你说话的时候怎么总喜欢低着头啊,对自己有点自信啊,明明这么好的一个人。”
明明这么好的一个人。
这句话几乎形成回声,在卡门的脑海里一响便是好多年。
卡门记得那天他们在天台上没坐多久,他走的时候看到烈日依旧当头,似乎只过了一小会儿。
然而后来的岁月里再回忆起那天,却好像在看一个个排列好的慢镜头,他甚至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颗杏子的颜色到底鲜艳到什么程度。
卡门想起他小时候学的那支舞,一个人拼尽全力,去够一件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当时老师还说了一句话,“你拼命地去够,但你的脚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你怎么够都够不着,请你们表现出这种感觉。”
卡门想问老师,到底是被什么绊住了。可他还没来得及问,就失去了继续上课的资格。
老师跟卡门妈妈说,舞蹈需要天赋,以卡门这种严重超标的体型和不够灵活的肢体,不是跳舞的料子,别在这个上面浪费时间了。
卡门妈妈毫不犹豫地退了舞蹈课,替他报名了奥数和书法。
可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也不是学奥数和书法的料子。
生活一遍遍地教会他“我不能做什么”,却没一个契机让他知道,“我能做什么”。
经历过太多次挫败的人,很难再产生自信,也很难有勇气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很久后才知道,这种感觉在心理学上有个专有名词,叫“习得x_ing无助”。他也是很久后才明白,小时候那个舞蹈老师说的努力去够一件梦寐以求的东西,脚却被什么绊住的感觉。
他似乎认定了自己是这世界上的无数NPC之一,为衬托主角而生。NPC是不能有太多欲望的,因为胜利、成功、希望、幸运,从来都是属于主角的。
所以他不敢去畅想余和之所说的“远方”,因为他怕他没能力看更大的世界。如果踏出去意味着失败,那干脆就待在原地不要动,至少不会再失望。
这个想法,他曾经和余和之提过,不过不是当面说的,他没当面说那么多话的勇气。
他将自己这些从未示人的心思写下来,夹在书本里,还书的时候一并递给余和之。
可余和之似乎没注意到书页里夹的那张纸,因为但凡她看过一眼,一定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的,她是那么细心善良的一个人。
第二年六月,烈日又开始炙烤这个城市的时候,卡门终于收到了余和之的回信。
寄信地址是一个海滨城市,落款日期是五个月前,正是他们放寒假的时候,或许是余和之过去旅游的时候寄来的。
“赵耀,我现在在离家乡很远的地方给你写这封明信片,这里有一种‘慢递业务’,可以给未来的自己写信,写给一个月后,一年后,甚至十年后都行。不过我不想写给自己,因为我的地址一定是不断变动的,我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如果邮局送的时间准确,那当你看到这封明信片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毕业了吧,我一定很开心,终于等到这天了。
不过你可就惨了,因为你升入了最为辛苦的高三,哈哈。不过不用担心,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我放假前几天看到了你夹在书里的信,我理解你的感受,其实不光是你,包括我自己,还有这世界上许许多多人,都是这个世界的NPC。但无论如何,我们是自己人生故事里的主角,对吗?
你不必羡慕任何人,无论自己是否完美,你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能看到你身上的闪光点,也相信你能变成更好的自己。我很喜欢和你说话,希望我毕业后,我们还能保持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