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得像是抚摸。
伍长童低下头,语气带着哭腔,说:“你昏迷了一周……我有多难受,你知道吗……”
眼泪掉在手背上,栗雨青突然后怕起来。
原来还有人在意自己,会因为自己出事而难过……如果自己真的死在那里,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直到现在,她依然不怕死。她怕伍长童哭,怕自己一无所知地长眠于坟墓。
栗雨青艰难道:“我知道了,我再也不乱来了……童童别哭……”
伍长童反而哭得更凶。栗雨青艰难地起身,结果手上的输液管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全部绊倒,摔在了地上。伍长童连忙扶着栗雨青坐好,然后蹲下去捡。
捡到一半的时候,伍长童说:“如果你真的出了事,我要怎么赔?”
栗雨青说:“是我自己任x_ing,牵连了所有人的生活节奏,为什么要你赔?因为我跟谢冰接触,所以你觉得亏欠我?可是童童,我们俩之间的帐是算不清楚的。以往九年我对你如何,我跟你都清楚。我又要怎么赔?你可以大手一挥,说这部电影之后既往不咎,可我不能。”
“只有记着我对你的亏欠,我才能死皮赖脸地跟在你身边。跟谢冰接触算什么,我的付出微不可提。等我真出了什么事情,你再提赔吧。”栗雨青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再说,你又要赔给谁?我的所谓亲人?我昏迷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来过吧?我连买保险都不知道受益人该填谁,我只有你了,童童。”
伍长童蹲在地上,久久无言。栗雨青声音很轻,语气也太淡然,就好像她真的不在乎死亡一样。伍长童听清了栗雨青最后一句话,可她无法回应。
她觉得分量太重,她不敢成为某个人的唯一。感情易变,她们二人都在不停反复,她什么都不敢保证。
说完那番话之后,病房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栗雨青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于是故作轻松道:“为什么没开窗帘?我想见见阳光。”
伍长童却突然站起了身,急促地说:“不行!”
栗雨青看着对方甚至有些惊慌的表情,说:“为什么不行?难道世界末日了,外面全是丧尸?”
伍长童摇头,执拗说:“听我的,过几天再过去吧,啊?”
栗雨青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点头说:“好,那我可以玩手机吗?”
伍长童仍是道:“不行。”
栗雨青笑了笑,说:“好。”
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众所周知的大事。可,会是什么呢?
自从栗雨青醒后,伍长童开始了贴身看护。除了上厕所以外,她几乎从不离开,也不让栗雨青出房门。
栗雨青偶尔三急,她便在栗雨青脑袋上盖个蓝白色条纹的帽子,跟病号服倒是相配得很。
栗雨青好气又好笑地问:“难道在医院里也会被认出来吗?”
伍长童说:“那可不一定。”
“签名、合影……顶多再被营销号黑一黑整容打胎嘛,你为什么这么严防死守?”
伍长童还是那句话:“那也不一定。”只是语气低沉了许多。
不一定?不一定什么?栗雨青有些迷茫。
某一天,栗雨青跟伍长童同时上厕所。栗雨青率先从隔间里出来,在镜子前洗手时,一个贼眉鼠眼的女人进来了。
她直勾勾地盯着栗雨青,眼里有精光。她走近栗雨青,看似随意的站位将栗雨青限定在某个不方便活动的区域,然后说:“青青,最近还好吗?”
栗雨青对这种语气非常熟悉,几乎一瞬间就判断出是记者。她偶像包袱尚存,眼角余光瞄着镜子,露出一个还算得体的微笑,说:“谢谢慰问,我很好。”
记者眯了眯眼睛,说:“那我想问问,对于你妹妹意外离世的事情,你怎么看?”
栗雨青的微笑一僵。
栗萱……死了?
☆、月不圆
伍长童从隔间里走出来, 堪称粗暴地推开了那名记者, 一手将帽子重新扣在栗雨青脑袋上, 一手拉着栗雨青的手腕, 往病房里走。
栗雨青本来就瘦,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纤细”里便加了一点儿“虚弱”,不堪一握。
伍长童拉着栗雨青去到主治医生办公室, 装模作样地聊了许久, 直到那缀在身后的记者被护士赶走之后, 她才带着栗雨青回到病房。
栗雨青坐在病床边上,脸色苍白得惊人, 似乎快要跟床单融为一体。她黑黝黝的眼睛深不见底, 一字一句轻轻说:“栗萱死了?”
伍长童低下头按手机,说:“我让陈秘书换家医院。”
栗雨青又问:“是因为这个,你才不让我拉窗, 不让我出门,也不让我碰手机?”
伍长童深吸了一口气, 说:“你陷在沙漠之后, 栗萱就出事了, 旧病复发,刺激源是网络。栗萱妈妈痛哭流涕,在记者面前说是你杀了她。记者一窝蜂地涌向剧组。剧组正因为你失踪了而焦头烂额,同行的摄影师与记者大打一架,言辞激烈。随后记者从不知道哪里来的工作人员那里得到消息, 说你已经两天没有出现了。”
“一时之间,很多无聊的人说你是杀人凶手。再之后搜救队成功将你救出来,投送至医院。你被困两天,胃和肺里有很多沙子。之后,你亲手杀人的说法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你买凶弑亲,同时制造身陷荒漠的骗局,就为了洗脱嫌疑。”
“记者堵在片场,哪怕是先拍摄没有你的部分,也没有办法进行。工作人员和演员不堪s_ao扰,加上快近年关,干脆放春节假——对外这么说,实际挑选了一批信得过的,正在某处偷偷拍摄。”
“为了抢头条,不少记者在各大医院外踩点,试图抓拍你,甚至直接采访你。网络上铺天盖地的y-in谋论,我看了都觉得可笑。”伍长童语气很生硬,尽可能避开了事情的起因。
栗雨青听完,沉默了许久,叹了一句:“栗萱死了啊……”
栗萱确诊应景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栗雨青觉得那发生在自己懂事之前。但她有依稀还能从记忆里找出姐妹俩其乐融融玩玩具的记忆。而栗萱确诊之后,一家人的关注重点都转移到了栗萱身上。无论是家具摆设,还是吃饭的口味,都要顺着栗萱来,因为谁也不知道另一只鞋子什么时候掉下来。
二十年不长也不短,恰好足够父母忘了另一个女儿也是需要细心呵护的,恰好足够栗雨青在栗萱不厌其烦的挑衅之下斩断姐妹之情,恰好足够所有人将病情当做是一个哑火的炮仗。
栗雨青也曾恶毒地想过:为什么栗萱还不死?在生活这场所有人都卖力表演的戏剧里,栗萱才是主角吗?
然后伍长童告诉她,栗萱死了,并且舆论都以为凶手是自己。哪怕自己并不具备杀人的手段和时间,他们牵强附会也要把罪名按在自己头上。
栗雨青一瞬间觉得很委屈——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活下来就是一种罪?
脑海里走马灯般地跑过许多场景,都有栗萱。栗萱一声又一声地叫“姐姐”,她们之间的温情时刻并不多,因此还有滥竽充数的栗萱为了获得什么而伪装出来的画面。
栗雨青伸出手,道:“手机借我。”
伍长童不动。
“借我。”
伍长童这才将手机放到她手心。
从满桌面的APP里找到微博不难,从微博庞大的信息流里找到关于这件事情的评论也不难。
营销号煞有介事,网友们用讳莫如深地语气传播着喜闻乐见的说法。最常用的佐证思路是:两个人都是栗母的孩子,她说栗雨青杀了栗萱,那还有错?
没能被妈妈偏心,大概也是我的错。
栗雨青不自觉掉下泪来,伍长童连忙将手机抢走,道:“不看不看了,我们不看了……”
栗雨青顺势搂住伍长童的腰,她想说“带我去英国洗盘子”,出口的却是:“我想回家看看。”
这次,伍长童知道“家”指的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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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伍长童的帮助下,栗雨青乔装打扮得完全看不出脸。她们一块儿出现在栗雨青父母居住的小区,栗雨青站在楼下,仰头数着灯光。
“那是栗萱的房间,灯还亮着,妈妈应该坐在里面伤心吧。”栗雨青语气还算平静。
伍长童看着她的动作,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中秋。
栗雨青又说:“我现在上门,会不会被轰出来?只要哪个邻居一多事,又要上头条了。”
伍长童忍不住说:“你都猜到了,那为什么还要过来?”
栗雨青歪着头,疑惑地想了好久,终于说:“我也不知道——我不觉得悲伤,也没奢望他们能重新把我当女儿看,更不是来耀武扬威……你说得对,我到底来做什么的?”
栗雨青一边疑惑着,一边走进楼道。她带着伍长童乘电梯,停在自己没有钥匙的自家门前,然后按响门铃。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远方亲戚,看见包得严严实实的栗雨青没反应过来,道:“别过来了,我们不知道栗雨青在哪里,也没什么可以爆料的。”
栗雨青往前一步,硬生生地挤了进去,说:“我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