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房间里只有傻七和对面的男人。
“你不用亲自来见我,”傻七对背对自己的男人道,“人多口杂,谁知道哪一个就成了叛徒。”
男人笑开,转过身来。
那一枚大金戒指接着晦暗的光线晃动,而后点了点面前的椅子,让傻七坐下。
与此同时,八爪鱼再一次被噩梦惊醒。
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他的手立即伸到枕头下,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时,心又定了一点点。
他坐在床上回神,用力地掐着眉心。
而后再深深地呼吸着,让左胸的疼痛慢慢减缓。
他梦到了家乡,妈的,他怎么又梦到了那里。
他已经离开家乡二十余年了,他不应该还有那么深刻的记忆。可那些Cao叶和树木就像长在他的灵魂上,根须c-h-a得又深又紧,让他像被绳索捆住一般,一旦入梦,便不得安宁。
他翻身起来找药,送着水又灌下两枚安定。
他看了一眼时间,突然觉得医生都他妈是废物。两枚安定只够他睡两个小时,那他妈下一次再睡,是不是要把整瓶药都灌下去。
柜子里全是吃空的安神药瓶,他从空瓶子里翻出一盒烟,走到窗边。
窗外的狼国发出一阵一阵的鼾声,可他的耳边却嘈杂无比。
他的眼前晃动着梦里的影像,哪怕他已经醒来,梦魇也不肯给他片刻的喘息。
他又想起了那个院子,那个长满了青Cao和太阳花,门口一棵大血桐的院子。阳光无比灿烂,从血桐的叶片中打下来像撒了一地的金币。风一吹,金币似能发出声响。
小时候他喜欢追着这些金币跑,父母笑骂这逼崽子以后是守财奴的命。
可他不是守财奴,或者说他压根没有成为守财奴的机会。
因为他的金币被染红了,从此他便不再识得血桐的真面。
他看着父亲被驻扎队拉走,就走过那一例的光斑。他被殴打出的血沾在Cao叶上,让金币变得狰狞无比。
父亲说,我不是兵,为什么要带走我,我只是个生意人。我求求你,我孩子还很小,我给钱,你们要多少钱,我给钱。
枪托打在男人的后背,钱的字音便没能发完。
可他还要弓起背继续说话,于是下一枪托又狠狠落下。
母亲哭着跑出去,她拽着父亲的裤腿,再抱住他的小腿,然后抱住他的腰,为他挡着又一记狠砸。
于是她也趴下了。
驻扎队的人喷着口水和恶臭,抵着母亲的脸打量。他说,男人不上战场,长j-i`巴有什么用。有钱,老子更有钱,有钱还他妈不是派到你们这逼地方来,你站开点,不站开,我他妈连你一起带走。
母亲不让,她更用力地抱着丈夫。
于是枪托再砸,鲜血从男人和女人的嘴边溢出。像秋天里血桐的叶子一样鲜艳。
八爪鱼扒拉着门框,一瞬间画面便成了模糊的影像。
他好像也跑过去了,又好像吓得腿软无法动弹。
他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污渍,他抬起头看枪托,看驻扎队员,看血桐的叶片,还有叶片缝隙中越来越刺目的阳光。
然后,那一枚蛇国的军徽烫伤了他的眼球,于是眼前的景象更加破碎,更加凌乱。
(47)
“照片已经给了?”老蛇给了傻七一根烟,还顺手把桌面的茶递过去。
“给了,”傻七擦亮火机点燃,呼出一口烟雾,顿了顿,道,“一周后应该会进行第一次任务。”
那天随同老蛇去南厂的关键人员中,排得上名号的有四个,表面上全为激进派成员,实则不用说,和老蛇走得密切的定然是保守派。
两名南厂管理人员,一个管辖南厂的安保总监,一个桥锁军区的副司令。
八爪鱼的命令一定是从南厂的管理人员入手,毕竟杀掉安保总监容易引起s_ao乱,而杀掉副司令——太大,还不敢动。
“安排他们外出学习吧,”傻七说,“不然必死无疑。”
但老蛇却摇摇头,道——“不用,八爪鱼怎么说就怎么做。”
这话傻七听不明白了。
这段日子激进派总共搞了两次爆炸,三次纵火,三次游行抗议,还有数不清的宣讲。更不用说类似指派给傻七的这类暗杀任务,几个月来铲掉了十来个保守派的官员。
如此猖狂的运动还带来了两次帮派斗争,北区死伤的民众至少几十人。那些民众无论是保守派还是激进派,在傻七看来都是不该被牵连进来的普通人。
“激进派越来越嚣张,你确定现在还让保守派继续死人?”傻七问,“我不知道你们上头的人怎么想,但我们民众间都传开了,说你们差不多了,现在到处都是激进派的势力,快回到刚战争结束那会了。”
“是,他们在逼我们反击,”老蛇认可,但又表明——“正式反击了,就达到他们的目的了。”
“所以你打算继续等,等到大势已去——”
“我有打算。”老蛇灭了烟,沉默了一会,突然抬起头看向傻七,换了话题——“你怎么看待八爪鱼这个人?”
“他和你一样,现在只想以暗杀的方式改变局面,并不会正式开战,”傻七说,“你在杀他的人,他也在杀你的人,反正——”
“我不是问这个,”老蛇又笑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傻七,让傻七有一刹那的心虚——“我是说,他这个人怎么样,对你好不好,信不信你,还有……你和他的发展。”
“按你说的办,现在看来是越来越信我了。他都在你和黑石面前保了我,你说呢?”傻七跟着笑,又摇摇头,停顿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利用一个人的喜欢和信任,确实容易产生愧疚。”老蛇拍拍傻七的肩膀,“我理解你,但如果不把你放过去,我就没有办法监控全局。而一旦让激进派走了上风——你知道结果,你知道蛇狼开战的结局。”
是,蛇狼开战的结局便是两败俱伤。
然而狼国定然没有蛇国雄厚的国力能支撑,也没有那么庞大的外交关系。若是这场战争出现了一点点胜负的偏颇,虎视眈眈的边牙或北原定会与蛇国结盟,最终将狼国彻底吞下。
到时候狼国便连附属国的地位都保不住,而是被蛇国和其他国家彻底奴役。
“时间可以让蛇狼两国人重新成为同胞,但如果局势不给我们交融的时间,那我们只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敌人,”老蛇说,“杀之而后快的敌人。”
保守派便是在拖延这个时间。
用软侵略的方式,将平民的伤亡降低到最小。
傻七想起了赖叔的话——在我们那个地方,对自己土地的忠诚是很重要的,哪怕拿命去守护,也绝对不能跪下。
从老蛇的房间里出来,傻七站在走廊边上往下看。
他看到来来往往的赌徒,看来络绎不绝的茶水女,看到在走廊缝隙里钻来钻去的小逼崽子,还有骂开的老头和抱怨的老太婆。
他好像还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老母把牌一拍,撑着腰站起来。她说今天不玩了,要回去煮汤。逼崽子要回来了,得吃饭。
可他母亲死了。他婶子死了。他发小死了。他邻居死了半条街了。还有更多人死在他不认得的时候,和每天经过的地方。
傻七不想拿这些人的命去换什么,他没文化,想不得那么深。
他只想活着,也看着他们活着。
(48)
见到八爪鱼的那天,傻七正巧买了件新衣服。
他和屁叔聊得正欢,八爪鱼推门而入,一眼便见着了傻七的面。
八爪鱼朝他笑笑,傻七也自然而然地cao起一瓶酒,走到八爪鱼身边坐好。
八爪鱼也换了一身衣服,没在穿着原来的紫衬衫和皮衣。换成一件褐色的夹克和普通的牛仔裤。
傻七说今天怎么的,端庄了不少。
酒吧老板听着就笑,指着傻七对八爪鱼说——这逼人你当心点,他贪杯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