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周末,徐至还去了趟波士顿。
他把波士顿家里的东西再清点了一下,之前没能带去纽约的都被装上了车。去球馆打了几局斯诺克,出来时又去逛了逛那位意大利老太太开的旧音像店。
她还是那副酷酷的样子,画着夸张的挑眉,红唇勾得浓艳。可乐瓶边放着一个小Cao筐,里面盛着几粒颜色糟糕的甘Cao糖。
认出是他来,Gianna在包装CD的时候还很高兴地在小筐里抓了一把,甚至想把为数不多的糖都给徐至。
好在他走得够快。
《Hotel California》,Eagles,1977.
徐至不听摇滚乐,也没有开车听歌的习惯。
买这张专辑只是鬼使神差。
又或者是因为它的名字里带着California。
而程锡在那里。
第25章
第二周开始,徐至陆陆续续收到了些程锡发来的邮件。
他像是得了清闲,并且乐此不疲地拍照、传到电脑上,再编辑成邮件发给徐至。
一尊蠢而粗制滥造的金色招财猫、一个贴上乱糟糟胡须的下巴、顶着糖制道具酒瓶往外渗血的脑门,或者一张只有半张脸入镜的挤眉弄眼的搞怪照片。
比如加州“In-N-Out”的双层r_ou_饼吉士汉堡;还冒着热气的一大碗西红柿打卤面;涂抹了过量黄油的酸面包;片场休息期间送来的来自中国餐馆的幸运签语饼干。或者凌晨收工时,几人结伴到小酒馆里点的满满一扎泡沫丰富的德国黑啤。
就像他历经六小时长途飞行,一番舟车劳顿之后参加的并不是工作,而是一场轻松愉快的旅行。
徐至不知为何开始每天期待这样的邮件。他身在遥远的纽约,竟也有种参与其中的感觉,仿佛自己就坐在程锡的对面看着他用镜头记录琐碎平凡的一切。
星期六的晚上,程锡给他发了些很特别的照片。
他认出那是一号公路,车就停在陡峭惊险的崖壁上。
大苏尔。
辽阔的太平洋就在脚下。
海水里就像是被倾倒了更多深沉的颜色,托着天空。边界处被一把生锈打卷的刀切开,再扔下大片蓬松的云,将幽深的色块稀释,呈现出调和后泛着白的浅蓝。
白浪拍打散落耸立于海中的黑色礁石,被如巨斧劈开的山石拦住,成了绵延曲折的西海岸。
壮阔,寂静,发出的声音被无情吞没,只有惊涛声和海鸟的嘶叫。
站在那里,好似踩住了通往世界尽头的一块砖石,神明从天幕中缓缓降临,从有灵的万物中挑出一个来,倾听他内心的声音。
“此时此刻,我的脑中闪过很多想法,很多个人,很多件事。我将它们挨着整理了一下,层层叠叠,放在心上。你猜最先跑出来、到最上边坐着的是什么?”
程锡在电脑前磨蹭了许久,删删减减,最终还是打下了这几个字。
“是‘想你’。”
“我想你,徐至。”
徐至又有一刹那的晃神。
近来心不在焉的次数激增,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思绪混乱的时刻。起初他将它归结为一场季节变换带来的感冒与头痛,直到现在他才迟钝地明白,原来那种心情有一个名字。
纽约时间夜零点,徐至打了个电话给程锡。
他们相处的节奏很有规律,电话只在特殊情况难得通一次,程锡接到徐至主动打过来的机会就更少了。
离他发送那封邮件的时间间隔很短,程锡的呼吸难免粗重,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他自认也曾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青年,这时却只想安静地做只缩头乌龟。
可谁叫徐至在外边用指节叩着他的乌龟壳呢。
程锡颇有些犹豫,接起来之后,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语气有些微妙的轻快。
“晚上好。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吗?”
“嗯。我现在在旧金山,明天再拍一个上午,我的工作就全部完成了。”程锡靠到床头,瞥了眼柜子上的表,“纽约已经过了零点了吧,还不休息?”
“没关系,还不是很困,打完这个电话就去睡。”徐至站起来,手不自觉地去拨弄青色瓷瓶里c-h-a着的月季,“邮件我收到了,照片很漂亮。”
“实景更震撼。我们天没亮就从洛杉矶出发,在大苏尔拍了一小段戏,晚上七点到的酒店。”程锡前一天晚上休息得不太好,连续坐这么久的车让他眩晕、打不起精神,但一下车,看到外面的景色,就什么难受的感觉都没有了。
一行人准备离开时,他还特意跟导演请了十分钟的假,跑到一处高而视野广阔的地方拍下照片。
程锡有些遗憾:“因为工作赶时间,所以一路上没来得及细看,从洛杉矶开过去又一直贴着山走,希望有机会的话,还能有多一点时间再去看一次。”
那边半天没有动静。
程锡以为是信号的问题,他走到窗前,重复了一声:“徐至?”
“天还不是很热,我会尽快处理手里的事情,安排行程。”
他顿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徐至道:“不是你说的‘想我’吗?”
“正好,我也想你。”
第26章
正好。
这大概是程锡到目前为止,碰到的最美妙的巧合。
旧金山不过九点,城市的灯还在亮的时候,程锡觉得自己被光晃了眼睛,刺激得那儿一疼,连带着鼻子也一酸。
“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他踩在地毯上,在窗边踱了几步,“我的‘想’,并不仅仅局限于朋友之间……我早就不单单把你当作朋友了。”
人都是贪心的动物。
他怀着一定居心靠近徐至,从萍水相逢到朝夕相处,哪怕如今能得到对方一个信赖的眼神、小动作也能心领神会,可他仍然渴望徐至,想和他紧紧相拥,深深亲吻。
这种心情在数次的暂别后被彻底放任,以想念浇灌,而后恣意疯长,如同被割尽复又春生的野Cao。
藏着真心固然难受,说出来也不是难事。
只是,决定权不在他手里。阐明真心更像一场赌博,赢的姑且不谈,输的打破现局,从现有的柔软境地滚到另一个长满刺的地方去。
他程锡不怎么怕痛,可也挣扎了许久,才有这一星半点的勇气。
“明白。”那边像是在斟酌语句,“感情方面,我不敏感。但我想,这次我还不是太迟钝。”
徐至道:“我有没有让你等太久?”
程锡又是一怔,他的心已经快跳出来了。
这个人说是不擅长应对感情上的事,哪想每一句话都正中红心。
大概像徐至这样的人,在任何方面都受到天赋的垂青吧。
他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不久。”
“那就好。”
程锡:“徐至,你今晚能不能不挂电话?”
那边轻笑:“为什么?”
他说:“我想听听声……什么声音都好,睡着了也没关系,电话放在枕头边、床头都行。”
明天是周日,也无所谓耽不耽误上班。
徐至没有回答,好一阵,程锡的听筒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程锡听见徐至上楼,进行简单的洗漱。他仔仔细细地刷了三分钟的牙,然后用流动的凉水洗脸。有盖子被打开的细小声响,喷头被挤压了两下,水雾也许绵密。之后是布料摩擦,窸窸窣窣的一阵,时近时远。
——习惯用凉水洗脸,再用面纸擦干;睡前会来一点清淡的香水,程锡只是听,就已经在脑中形成了画面,也开始猜想徐至会伴着什么样的味道入眠。
他站在窗前听了很久,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不放过,等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想徐至已经睡了,于是打算也准备一下上床,谁知耳边却突然响起徐至低低的一声:
“晚安。”
那一晚各种各样的声音,一直被他记在心里,一个人辗转反侧的时候,他就会陷入回想,在安宁和静谧之中睡去。
后来,徐至赶完手里的工作,休了七天的假和程锡一起去旅行。
他们租了一辆Jeep的SUV,从旧金山自驾,经停圣西蒙和圣巴巴拉,走到洛杉矶,又从这座城市回到纽约。
程锡准备了很多CD,摇滚,爵士,也听甜甜的邓丽君。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是徐至买的,等换他当司机的时候,他就会选那张碟。
有时徐至嫌吵,把他从驾驶座上赶下来,换一张莫扎特,程锡不爱古典,于是昏昏欲睡,直到徐至将车停在崖边,将车门打开,让带着腥气的海风吹拂他的脸,他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
碧海蓝天,远方有座小小灯塔。
日落时,夕阳渐渐沉入海中,一如精心酿造的醇酒。海面动荡,粼粼波光,岸边就像是有少女一边歌唱,一边往海中撒下细碎的闪耀金箔。
徐至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光辉穿过他,进入自己的眼中。他从车上下来,走到徐至的身边,做了一直以来他想要做的事——
他吻了徐至。
身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海水与壮美绚烂的日落,他不知道那个吻持续了多久,只记得徐至的嘴唇比他钟爱的软糖更软。记得徐至由均匀变得粗重的呼吸,和他身上沉静冷冽、又似有若无的一丝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