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笑话可看了,你走吧。”程锡浑身的骨头被软化了似的瘫倒在沙发上,那上面有个易拉罐啤酒瓶,壳子上面抖满烟灰,里面塞着长长短短的烟蒂。
他没有认出徐至。
敲门的可以是任何人,关峰、门卫、律师、警察、挖出他住址的记者,有人要看他笑话,要落井下石,尽管来。
安慰也好,奚落也罢,只要程锡见他一面就能稍微打起精神来。可徐至不会,他像一个临阵退缩的逃兵,如避蛇蝎似的远离。
徐至怎么能够……沉默呢?
程锡像感受到冷似的,缓缓倒下去,抱着酒瓶蜷缩在小小的沙发里,易拉罐被他扫到底下,混着酒液的烟蒂撒了出来。他吃吃地笑了一下,侧躺着又喝了一口酒。
结果当然是进了气管,被刺激得咳嗽不已,一瓶酒被晃洒了大半。
徐至连忙去扶他,替他理顺气息。
“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我来照顾你。”徐至抢过程锡手里的酒,放在桌上,上面也满是空的酒瓶。程锡此人极易醉,第一次共饮他就明白,这人的酒量最多不过几杯,可这满桌的空瓶子,实在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照顾我?”程锡的双眼已经被呛出的眼泪所迷蒙,他握住徐至微凉的手,“你是……爸爸吗?”
握住手压根不够,他又紧紧抱住徐至:“我就知道你还平安。我知道,他们不愿继续找下去,可我知道你平安。他们说找不到你,可你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见到程锡的头顶有了白发。
徐至突然如鲠在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程锡明明才二十七岁。
他的父亲尚年轻,待人很好,一生都珍爱着亡妻和儿子。
如果没有徐正则从中作梗,那程学礼不会突然跑回老家。徐至如果不冒然跟着程锡去找他,他也不会在那么艰苦的地方生活这么久。
他本应该在这间小屋子里,早上出去打太极、下象棋,晚上提着新鲜的西瓜回来,和程锡一起看球赛、听京剧。
而不是因为一场山洪,落得生死未卜的田地。
这一切非徐至所愿,可皆因他而起。
程锡抱着徐至,紧紧地抱着。
他悲伤地痛哭,发泄这么多天来承受的绝望和委屈,直到声嘶力竭,眼泪干涸。
“一切都会过去。”徐至轻抚着程锡的发,他平静、温柔、坚定地注视着程锡。
他捧住程锡的脸,在他的颊边留下一个轻轻的吻。
嘴唇触碰到泪水,咸涩无比。
这是他最后一次以恋人的身份给予他安慰,亲吻这个人。
“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徐至低声道。
我会找到你的父亲,让你们团圆。
徐至安顿好醉酒的程锡后,打扫了这间屋子里的一片狼藉。
程锡这几天应该没有正常吃过饭,他熬了些浓稠的白粥,用程锡的手机给关峰打了电话。
关峰来时徐至已经收拾好了凌乱的客厅,站在陈放着夏珍照片的那个立柜旁边,将枯萎的红玫瑰抽出来。
“你来了。”徐至见等的人来了,转过身,“锅里有一点粥,他醒了热给他吃。”
关峰一见徐至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打完炮就准备溜了?”
“你误会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徐至不咸不淡道,他收起那支枯玫瑰,就像收起一颗枯萎的心,“不用提起我来过。告诉他,好好生活。”
“这可是你说的!”关峰这个人虽然平时一根筋,但关键时候还是明白这一切缘何而起,“老程这个人是傻了一点,固执了一点,但你也不能这么作践他。拉他爸出来炒作、博眼球,你跟那帮烂记者还是人吗?你知道他……”
关峰顿了一下,话猛地拐弯:“算了,不说了。跟你说再多话都是放屁,你最好离他远远的,我们不想跟你们徐家有什么牵扯。他有什么难处,我会陪着他!”
徐至一声不吭地听着,末了才点点头:“好。”
他这么平静,关峰想再骂都骂不出来了。
良久,关峰听见一声叹息。
“我走了。”
徐至轻轻地关上那扇门,像是怕吵醒沉睡中的夜。
他仿佛被按着头颅,走进沉沉如水的夜色里。
走进一个未来没有程锡的世界。
第43章
徐至走得很慢,他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观察这里的一切,那两棵长歪的石榴树已经没有花了,青绿色的小果子密密地结着,再过几个月就会成熟。
他回头望向二楼的那点光亮,他知道曾经那里很温暖,也幻想它属于自己。
他笑着摇头。
是他痴心妄想了。
这世间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可以为他所拥有。
徐至无声地大笑着离开,他学不会哭,所以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
程锡在宿醉引起的剧烈头痛中苏醒。
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身上的衣物被脱得干净,像是被仔细擦洗过了,只剩下残余的酒味。
关峰坐在桌子前趴着酣睡。
他没有叫醒关峰,自己开了房间的门走出去,走几步就一阵眩晕,地砖和天花板似乎调转了过来,扶住门框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原本遍地狼藉的客厅被打扫得很干净,堆满小几的酒瓶似乎也被扔掉了,c-h-a在细口花瓶里的枯玫瑰不见踪影,夏珍的照片还好好的。
就好像这几天的颓唐、借酒消愁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是肿的,比一般的水肿更加厉害,也许他不知什么时候哭过。
其实他不太记得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潜意识里拒绝接受现实,拒绝流逝的时间,以至于他甚至都不知道今天是哪年哪月。
可事实就是,他老家所在的乡镇因为持续多日的强降雨发生了洪灾,多处房屋被冲垮,他家的那栋老房子因为年久失修也名列其中。周围的住户都遭受了灾祸,有人因此丧生,有人比较幸运,只是轻伤,只有他的父亲不见踪影。
雨下个不停,随时都有塌方的可能。道路不通导致救援困难,村民自救不易,更别谈冒着危险去寻找失踪的程学礼。
等雨势稍小,抢修完毕,救援队进入山里,曾经古朴的宅子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
他们花了很久的时间在泥泞中移开废墟,程学礼不在里面。
在开展了两天一夜的搜救后,程学礼被暂时记录为“失踪”。
这对程锡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在洪水大规模来临之前,他还问了程学礼用不用先暂时离开,怕雨天路滑一不小心走着山路就摔了。
对方在听筒里呸了他一声,要是自己在他爸跟前,指不定就被揪耳朵了:“去去去,怎么说话呢你,要说走路,谁能有我稳?”
他们谁也没想到雨会这么大,持续得这么久。
让那个再稳健不过的男人摔进了洪流里。
程锡接到消息后几乎是第一时间赶了回去,路断了,车开不进去,他就徒步。小镇的人都在往外转移,只有他和搜救队逆行,扩大范围又找了一天,最终因为体力不支被扛了回去。
程学礼失踪三天,要是身强力壮也许还好,若是受了点什么伤,又没有水源和食物,恐怕凶多吉少。
程锡明白,于是崩溃不已。
当然,这还不算完,在他被护送着离开、回到家里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得了风声的记者围堵在他那个很旧的老居民楼前,手里拿着相机拍下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争先恐后地问着他父亲失踪的相关细节问题。
一开始他只是逃,第二天有个记者变本加厉,录音笔塞到他的嘴边,问他爸是否已经确认死亡。程锡双眼通红,怒吼着抡起拳头就打。
对方不躲,不还手,好似就等着程锡爆发。
一个在好莱坞闯出名堂的电影新星,被选中拍摄小众高端香水品牌的广告,两年间参与了数不清的各类品牌商业大中小型活动。
原本他到美国前是有一个助理的,但因为关峰电影资金吃紧,少一个人就能多投点钱到电影里,他便辞退了对方。在美国时他也雇了个小姑娘替他接筛选活动,回国了对方也不打算跟着走,于是合作愉快地结束。他没打算签公司,工作还尚待开展,如今看来没有合约在身,竟然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否则单方面殴打记者这样的行为被大写特写,不知道会给他惹来多少违约金要赔偿。
关峰骂他冲动,程锡拍着桌子让他买酒来。
“你喝吧,喝够了我来收拾,你要相信你爸没事儿,不然不就正中了那个臭王八蛋下怀了么。”关峰怕程锡喝不醉似的,各类酒都给他买了七七八八。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天。
他太难受了,此时最想做的事不过是,见徐至一面。
他像是很久没有见到徐至了,声音也不曾听过,只能在脑中回想徐至曾经在电话里给他细细地听的每一种声音。
他幻想,徐至也许用冷水洗了脸,在枕头上喷了有着紫罗兰和零陵香豆气味的香水。
徐至的神色总是淡淡的,眉眼深深,他笑时轻轻,盯着看容易恍神。
他记得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抱着酒瓶。
他只是在等徐至的一个电话,或者接起他拨过去的。
痴痴念念,却什么也没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