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挤满了忧心忡忡、面容憔悴的病人家属,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窸窸窣窣地小声说话,有的一时没忍住痛哭出声,马上有人围上来轻声细语地安慰,说着说着自己却也跟着呜咽起来。
宁觉辰只觉得快要被这份沉重压抑的气氛全然压垮,身上仿佛有千斤重,几乎无力支撑,脚下更是又虚又软,连拔腿就跑都做不到。他神情恍惚地急急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宁觉辰回头一看,是许曳。许曳看起来比昨天晚上还要糟糕,不知道几天没好好睡过了,整个人像一具被掏了魂的空壳。
两个人同时开口:“你……?”然后又一齐沉默了。等时间快到了,许曳拍了拍宁觉辰的肩:“你先吧。”宁觉辰也把刚刚顿住的话问出口:“你怎么过来了?”许曳笑得有点苍白:“我天天都来的,你洗手吧。”
宁觉辰往手心里挤了很多消毒液,两只手合在一起无意识的用力地搓,这具身体太陌生了,连一块指甲盖都不是他的。两只手都蹭得通红他才终于回过神,僵硬的把手凑到水流下面,水很凉,很快手指就冻得发疼发木了。
许曳皱着眉关上水:“可以了觉岚。”宁觉辰慢慢收回手,寒意从指尖开始,迅速流遍全身又涌进心里。他打了个寒颤,动了动嘴唇微不可闻地重复了一遍:“觉岚……?”
宁觉辰还没有习惯这个身体这个名字,许曳这样叫他他实在反应不及,于是那些残酷的记忆争先恐后地翻涌上来。这一声“觉岚”和高考那天夜里的那些一起,和车祸时电话里的那些一起,像一场箭雨铺天盖地掉下来,穿心而过的时候每支羽毛上都带出一星滚烫淋漓的心头血。
血流干,心就死了。
宁觉辰换好隔离衣,穿上鞋套,在许曳的注视下走进病房。他跟着护士一路往里面走,宁觉辰连眼神都是僵的,余光却仍然能看到两边病床上穿着病号服的病人。病房里一片死寂,左右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特别清晰,清晰得有点渗人。
虽然这么说对医生护士很不敬,但是有那么几秒宁觉辰真的不自觉地联想到恐怖片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实验室,而他像一具被逼着一步步走向自己命运的实验体。
宁觉辰终于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他”直挺挺地躺在最里面的那张病床上,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简直不像个活物。眼前的躯体极度消瘦,身形轻薄如纸,宛如一株枯败的干瘪植物。
“他”浑身接满了纵横交错的管子,连着大大小小的仪器,面色透出死气沉沉的青白,一道已经缝合过的伤口从右边额角一路夸张的延伸至眉心,眼睛紧紧闭着,尖瘦的下半张脸俨然能被呼吸机的面罩完全盖住。
宁觉辰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脑中一阵天旋地转。他身上力气好像全被抽干了,差点腿下一软委顿在地,好不容易才勉强撑住,佝着身子摸到椅子边坐下。
仿佛被一头按进冰凉彻骨的水里一样冷,细密的汗水从每个毛孔渗出来,宁觉辰觉得自己像一张被绞得死紧的毛巾,整个人都快要虚脱了。
——如果躺在那里的是我,那我是什么?
——陆觉岚呢?他在这里吗?
——我现在是什么?!
——如果那个“我”死了我怎么办?
——那我……也会死吗?
宁觉辰盯着面前的那只手,皮肤苍白到透明,可以看见下面交错的青色血管,手腕上是那个无比熟悉的蝴蝶形疤痕。他无法克制的剧烈发抖,自己牙齿咔咔打在一起的声音和椅子被他带着噔噔撞地板的声音交叠在一起,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护士皱眉向他这里看过来,宁觉辰在她开口提醒之前先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
他在门口碰见了等待中的许曳,许曳似乎被他的表现吓到了,问他怎么了。宁觉辰一下打开他的手,冲进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眼前发花不能视物,他抓着胸口努力呼吸、呼吸,却只是徒劳地粗声喘气,如同一尾搁浅的鱼。喉头填满了极度恐慌带来的恶心与窒息,他折下腰扒着水池吐得昏天黑地。
宁觉辰s-hi淋淋的走出洗手间,身上全是汗,脸上滴着水。正好许曳也刚从病房里出来,他一边把隔离服脱下来,一边问宁觉辰:“下去抽根烟吗?”宁觉辰没说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跟上去。
医院后门外面有片空地,许曳站在门外点了根烟,半转过身把烟盒递给宁觉辰晃了晃,宁觉辰皱着眉没有接,——他不会抽烟。
今天本来是y-in天,下午却突然放了晴,天边的晚霞美得像油画,大团大团橙色的云朵衬着后面紫色的天空,像《追风筝的人》的封面。许曳无声无息地抽烟,他毛茸茸的睫毛低垂着,嘴角终于慢慢垮了下来。
他就这么逆光站着,像一幕悲伤的默片。
在过去的那么多那么多年里,宁觉辰曾经无数次仰望过凝视过这个侧影这个人。许曳在他面前总是倨傲的,以至于宁觉辰觉得面前的许曳很陌生。
那种脆弱的、哀伤的、刺痛的表情为什么会出现在许曳脸上?答案居然是为了他,居然是为了躺在那儿半死不活的他的身体。
许曳居然也会有情绪被他左右的一天,多有意思啊。
这种想法已然是宁觉辰多年以来的痴梦和奢想,他曾经巴巴的盼望着哪怕一次,许曳的笑或者皱眉是因为他。现在许曳都能放下身段这样为他哭了,也算多年美梦一朝成真,怎么想都是自己赚到了不是吗?
宁觉辰自嘲地牵起嘴角,却僵硬得连一个苦笑都挤不出来。他原本有多渴望这份“在意”,现在就有多恨。许曳对那具身体的每一分关心都化成尖刀,慢慢在他身上片皮剔骨。
原来真的要等到我快死了,你才会看见我。
直到话出口了宁觉辰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是不是快死了。”他实在没办法若无其事的说出自己的名字,只能用“他”来指代。当然,许曳和宁觉辰都知道这个“他”是谁。许曳的面色一白,表情瞬间有些难看:“你别胡说!”
宁觉辰面无表情地接上去:“难道不是吗?就他刚刚那个样子,你觉得他还能醒?”许曳开始生气了,警告似的吼了一声:“陆觉岚!”宁觉辰却好像完全不怕他:“你别自欺欺人了,他快死了。”
许曳闻言轻轻摇头,嘴里念着什么东西,宁觉辰看他嘴型是在重复两个字——不会。宁觉辰抬起手,从额头往眉心划了一下:“还有脸上那个伤你看到了吗,从这里到这里劈下来的。”
说真的,这世上哪来什么无怨无悔,无非是有人愿意独自把怨怼悔恨和血吞下。现在他不愿意了。
宁觉辰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像一条疯狂吐着信子的毒蛇,他嘴上根本停不下来,不断说着这样的话,大脑一片空白,只是麻木地追逐着心底涌起的那份罪恶又扭曲的快感。可是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刺向许曳的同时,无一不返回过来刺伤他自己。
最后许曳用力给了他一拳,然后表情痛苦地抱着头蹲下来,很轻很轻地说了一遍:“他会醒的……”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面前的“陆觉岚”听的。宁觉辰抹了一下涌出来的滚烫鼻血,淡淡吐出三个字:“他死了。”
曳哥,你知道心如死灰吗?这不是夸张手法,到那个程度是真的能感觉到心脏里面那团火花怎么一点一点熄灭掉的。
我到最后整个人疼疯了都握着手机不舍得放,好多血。其实我挺怕死的,因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说来惭愧,我最后一个念头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想听你叫我一次辰辰。
可是你没有啊,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死了。
那天不欢而散以后两个人有大半个月没见面。宁觉辰出院以后就没再去过了,他不敢去看望自己躺在那儿的身体,也不想去见许曳。
他有很多时间和陆觉岚的未婚妻呆在一起,每天光是提心吊胆扮演陆觉岚已经足够让他筋疲力竭,再没精力去考虑其他事情。宁觉辰在陆觉岚的手机里翻到了记录,嫂子的名字是徐霆雅,陆觉岚叫她小雅,两个人已经同居三个月了。
除了陈玉红,宁觉辰几乎没有和女x_ing长期相处过。就算撇开魂穿这个秘密不谈,突然要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一起生活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件万分艰难的事情。
出院回家那天宁觉辰一路上话都不敢说,紧张得直冒冷汗,徐霆雅看他脸色那么差很担心,主动提出让他在家多休息几天,过一阵子再回去上班。宁觉辰心里一轻,如果去陆觉岚的公司他可能都撑不过第一天就要在众人面前露馅了。
徐霆雅本来是要留在家里照顾他的,宁觉辰把她劝走了,说自己没事就是头晕想睡觉,徐霆雅将信将疑,再三向他确认:“觉岚,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吧?有的话我们再去医院看看?”宁觉辰摇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露出心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