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觉辰在房里翻了半天,实在没有仇晖能穿的衣服,又不好空着手下去,就拿了一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想着好歹能用来遮一下胸前弄脏的地方。这条围巾他以前经常用,没想到许曳从涟市一起带过来了。
宁觉辰抓着围巾急匆匆地出门,他没料到到了一楼电梯一开,门外会站着许曳……许曳提着超市的袋子,袋口戳出几根山药。抬头看到“陆觉岚”他也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视线下移,落到他手里的那团围巾上,整个人都僵了,开口的时候声音冷得都能掉下冰渣:“我说没说过别动他东西?!”
站在楼栋门口的仇晖闻声走过来,皱着眉有意无意的闪身挡在宁觉辰前面:“你是?”
22 新一年的钟声
宁觉辰抢白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他的……”许曳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视线移向他旁边的仇晖。仇晖一看这情形,再想到宁觉辰说的“借住”,大概能猜出眼前这人就是宁觉辰口中的那位朋友,一时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不太友善。
仇晖换了个礼貌的笑容,一边自我介绍一边伸手过去:“你好,我是小辰的朋友。”许曳微微眯了眯眼睛,眼神凌厉像只警觉的豹子:“谁的朋友?”仇晖换了个具体一点的说法:“我是《庞贝》杂志的编辑,我叫仇晖。”
许曳抬手握上去,用了十足力气,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他男朋友。”他转过来面无表情地问:“陆觉岚,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仇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狐疑地望着他。
三个人僵持在原地,宁觉辰如坠冰窟,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把剥下了画皮,露出里面挂着碎r_ou_的森然白骨。许曳好像料到他无言以对,脸上也换上礼貌的假笑:“你来看辰辰吗?不好意思医院那边不让探视。”
有那么一会儿宁觉辰完全是空白的,不是走神不是出神,是整个人的意识都消失了不见了、不存在于这个身体里、什么都感觉不到的那种空白。整个过程很快,可能就几秒钟,几秒钟过后一切又像电脑重启一样恢复正常。
眼前已经没有许曳了,许曳进了电梯,还抽走了他手里的围巾。宁觉辰不知道刚刚那几秒怎么回事,却也并没有时间去追究,他必须面对仇晖的质问:“什么意思?陆觉岚是谁?……你是谁?”宁觉辰从心底里涌起铺天盖地的无力感:“你愿意听个故事吗?”
仇晖听他说了很多,最后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双胞胎?车祸以后灵魂交换了?又不是写小说,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宁觉辰轻声叫他:“学长。”仇晖深吸了一口气:“陆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装作小辰来见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编出这种没头没脑的故事……”
宁觉辰艰涩地开口:“假如全体人类约定一起变成妖怪,所谓妖怪也就不存在了。”这是仇晖很久以前的QQ签名,人人都觉得他中二病,只有那个叫9893的新人小作者问他:你是不是喜欢夏目漱石?我看《我是猫》的时候也很喜欢这一句。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部电影上映的时候仇晖问他的小学弟有没有去看,他很喜欢原著小说,毕业论文就写的这个,当年这本书太冷门了,连中译本都还没有。
“《如果我说我们去北欧》。”这是9893给H发过去的第一篇稿子,虽然最后主编那里没通过没能上,但是仇晖到现在还把这个文档存在自己电脑里没有删除。
“东三食堂的番茄炒j-i蛋。”他们因为校庆在学校见面那次,仇晖问他中午想吃什么,宁觉辰脱口而出东三的番茄炒蛋,仇晖一阵无语,心想这弟弟还真好养活啊。后来宁觉辰一下点了两份番茄炒j-i蛋,五两东北大米吃得干干净净一粒不留,仇晖更无语了,以貌取人要不得。
“你到底……?”仇晖打断他,怔愣了好久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得想想。”宁觉辰苦笑,心中又酸又涩,他从来没想过要告诉别人,但是冲动之下说出口的瞬间竟然也会奢想能够被人理解被人信任,他自己都觉得万分荒唐。
一个礼拜后,宁觉辰接到陈玉红的电话,让他晚上回家吃年夜饭。宁觉辰这才意识到新的一年快要来了。他这几天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战战兢兢,那种莫名其妙的“空白”片段好像越来越多、越来越长。
一开始只是几秒钟:明明在刷牙,回过神的时候牙刷和杯子全掉在洗脸池里;明明在喝水,回过神的时候杯子在脚边摔得粉碎,地板上全是水。后来这种空白变得更长,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明明刚在水壶里灌了冷水,回过神的时候水已经烧开了,盖子噗噗跳着往外面溢水;明明刚进电梯按下一层,回过神的时候电梯已经到了,边上有个幼稚园小女孩抓着他衣角仰着小脑袋问:哥哥你到底上去还是下去呀?
一开始是一天一次,现在多的时候会有三五次,就像喝醉断片一样,他完全不知道这些“空白”里发生了什么。——这种感觉说得直接一点就是……这具本来就不属于他的身体忽然真的不受控制了。宁觉辰的恐惧丝毫不亚于第一次在这个身体里醒来的那天,心里的不安渐渐扩张到极致,不断蚕食着他的精神和意志。
他已经没办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情,整日整日地坐着,整日整日地盯着时钟,好像就枯等着那些空白时刻的到来,有的时候他甚至开始分不清只是自己在发怔还是又“失控”了。
最长的一次有十分钟,宁觉辰想或许这个过程会越来越长,二十分钟、半个小时、一个上午、一天,到最后他就要把这幅身体交出去,到时候自己又会去哪里呢?
大年夜宁觉辰很晚才出发去那边家里,外面大雨如注,陈玉红开门把他让进来,踮起脚用毛巾给他擦头发:“怎么也不撑把伞啊?大冬天的感冒了怎么办?”宁觉辰吸了吸鼻子,陈玉红对陆觉岚的温柔让他生出一种鸠占鹊巢的羞愧,他不太自在地躲开,低低叫了一声:“妈。”
宁觉辰好多年没回家过年,准确地说应该是好多年没和人一起过年,这种热闹又温馨的场景实在很陌生。他像一枚格格不入的钉子,始终嵌不进去,傻傻地独自支棱在画面外面。 陈玉红还是像以前一样做了一桌子菜,大多是陆觉岚喜欢吃的。
陆成雄表情严肃地问他为什么和徐霆雅分手,为什么丢了工作也不说。陈玉红递过去一个责备的眼神,抓着宁觉辰的手关切地问他现在住哪里。宁觉辰如实说了:“住曳……许曳那边。”陈玉红眉毛一蹙,脸色立即变了:“你怎么又和他扯到一起了!”
宁觉辰眼神闪了闪:“我们是朋友。”陈玉红好像有些难以启齿:“什么朋友!他和你弟弟都是那种……”“那种人?哪种人?”宁觉辰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的咸味才缓缓说出下一句,“妈,你多久没去医院看过……他了?你就,那么恨他?”
陆成雄厉声喝住他:“怎么和你妈说话呢!赶紧给你妈道歉!”“算了,不说这个,大过年的。”陈玉红眼睛很红,演技拙劣地岔开话题,“春晚要开始了,看电视吧。”
宁觉辰低下头,手一直在簌簌发抖几乎握不住筷子。虽然早就料到会是如此,但还是会难受还是会疼。原来他是不能说的秘密,是一个会影响过年气氛、必须要跳过的讨厌话题。
吃过饭陈玉红问他不留下来守夜吗,宁觉辰摇了摇头。刚走到小区门口又开始淅淅沥沥下小雨,一眨眼就大得吓人,宁觉辰想一定是刚刚又断片了,还好已经出了家门。有电话打进来,陈玉红问他在哪里要不要给他送伞,宁觉辰骗她说自己已经打上车了。
大年夜街边的店铺全都店门禁闭,他在一家便利店的屋檐下一边躲雨一边等车。路灯投映下一条条电线的影,把他的影子切成好几片。过了很久也没有出租车过来,他等雨变小一点起身走进雨幕里。
宁觉辰穿过菁城的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了中心医院的门口。雨已经停了,他身上还滴着水,值班护士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停在那间病房,从门上那一小格玻璃模模糊糊望进去:房间里有点暗,只开了一盏小台灯。病床是摇起来的,那个“宁觉辰”无意识地靠坐着,许曳坐在床边给他扣扣子。
两个人穿的一样,这件衣服宁觉辰在上次许曳拿回去的纸袋子里见过。穿好以后许曳抬起“宁觉辰”的手吻了吻他的手腕,然后凑上去很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宁觉辰看到许曳好像在说话,他猜他在说:新年快乐。
手机响起来,宁觉辰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喂?”是仇晖打来的:“小辰?”宁觉辰有些惊讶,毕竟那天过后仇晖再也没联系过他,他以为仇晖早把他当骗子拉黑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又上来了,还好这次很快,应该只有几秒。宁觉辰回过神的时候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贴在门上,差一点就要推开它了,这根本不是他自己做出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