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变成黄宝仪扶着弟弟的肩膀,亭亭而立,笑得很由衷。她和黄煜斐确实很多年没有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了,就像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和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家伙越行越远,她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也不期盼什么改变,只求小九变成老九,多少能够活得轻松一点。
可她现在却对上天心存感激——自己这位混球老弟居然真的有福分遇上一个人,就此找到改变的契机,把日子过得认真丰实。她知道黄煜斐多了种叫做“担当”的东西,也在关乎所爱之人x_ing命的考验中,得到了迟来的难得的险胜——与死神博弈,牢牢抓住爱人的手,这恐怕是唯一疗愈曾经刻骨死别的办法。
多好啊,她弟弟成功了,甚至能够像个正常的、别扭的年轻男孩子似的,气哄哄开些幼稚的玩笑,也能够挨在着迷的人身上睡眼惺忪地笑出酒窝。
这让黄宝仪因强烈的愧疚与责任感而悬了十五年的心,终于有点放下的可能,她余光瞥见两个年轻人单纯的笑颜,也就不再担忧那一身刺也一心窝冰的黄煜斐,由于x_ing格恶劣而后半辈子凄风苦雨了。
她没看到的是,隔着身边两位,另一位年轻人的笑容却掺了些困惑。直到定格的那一秒这困惑仍然伴随着祝炎棠。他看着镜头,实则看着谢明夷的脸,越发难辨自己和那人之间时远时近的距离、忽冷忽热的温度。
他这个人问题很大,太敏感,也贪心,得不到某样东西的感觉,他不习惯。哪怕念了大半个月的佛经祝炎棠也做不到清心寡欲。
他不住地想:白天走在外侧不让爬长城的人群挤到他的人是谁,吃泡面的时候帮他擦墨镜上白雾的人是谁,而后来一到没有踩踏危险的地方,就隔着至少两拳远走的人是谁,现在推脱着不肯和自己照相的人又是谁?祝炎棠发觉自己反而成了最不应该出现在这画面里的家伙了,人家一家子合影,自己又算什么呢?
实在不甘心。明明上次见面,李枳似乎还处于和自己一样的尴尬境地,急惶惶地被人牵着鼻子走,模糊地探着前路,现在那看起来又脆弱又缺心眼的家伙却用事实一木奉子把他打醒。他祝炎棠终究和李枳没有可比x_ing,他们一人耗了几年过去,除了假笑一无所得,一人只花了将将一载,却得到了一颗真心。
这一认知让人很难在这里再待下去。照完相片,祝炎棠从谢明夷手里夺来手机,推门就走。
一分钟后他发出微博,图片配词:李老师加油康复!
他又一次艾特了李枳。
此前他已经一个月没登录社交网络,这一发声,瞬间被转评淹没,尖叫,质问,关心……粉丝还是那样千奇百怪,关注他瘦了,关注他乱糟糟的头发,也关注他身边的人。祝炎棠估摸着什么时候能上热搜,什么时候会收到各大门户网站的八卦推送,兀自揣着兜往电梯走。谢明夷在屋里逗留了一会儿,很快匆匆追上,明显不耐烦了,要他把口罩和墨镜戴好。
“又不是做亏心事,明夷哥这样紧张有意思吗,而且这层都是特权阶级住的病房,闲人根本进不来的,”祝炎棠捏着口罩,放慢脚步,“就算有狗仔,他们爱拍那就随他去拍啊,我只是来医院看朋友,和明夷哥一起我就伤天害理了?”
“我不懂你在气什么,别扭什么,还有你为什么这样希望被狗仔捉住,”谢明夷皱眉,“休假不够的话我们明天继续出去玩。几个跨年我已经给你推掉了,哪怕春晚也可以拒绝,没心情排练,那就闲着,等状态回来。”
“宝仪姐去哪里了?”
“说要去急诊室挂一挂盐水,头痛。”
“不去陪陪她?”
“你这样气呼呼突然走掉我怎么去陪?是她赶我出来追你的哦!她怕你胡闹!”谢明夷极其少见地严厉起来,说实话,方才被黄宝仪撵出来的时候他非常挫败,事到如今,那个女人仍然那样强,那样美,也那样不需要他,即便明白他的心,也明白祝炎棠的心,还是会毫不在意地把他往这样的境地驱逐,十分名正言顺公事公办。
但他也心知乱发脾气很无聊,语气和缓下来,又道:“宝仪和老九都是能照顾自己的人,只有你最让我不放心,小棠,你要继续有长远发展,就不能一直这样任x_ing。”
“别同我讲大道理了,你快去陪人家吧,明夷哥,都说女人脆弱的时候最好追,赶你出来是考验你呢,”祝炎棠嘴角噙着点笑,“我好困,我回去睡觉。”
“又没有驾照,准备闯回去啊?闹出被交警捉走的事,你干脆回家种田。”谢明夷彻底放软语气,叹息一声,把木奉球帽扣在他翘起乱毛的脑袋上,“等Brit接走你我再去找宝仪。还有微博以后不可以乱发,现在删掉效果也不好了。越来越没规矩,以前的谨慎去哪里啦?”
“我一直都是这样,这就是我的本质,明夷哥看错了,后悔捧我了?”祝炎棠眼神极亮,带着种当红演员特有的锋芒,那是对自己外在一切极度的自信,“而且我爸妈早死了,被车碾过去的哦!我也没家可回,没田可种啊?”
“又讲气话,你自己揭伤疤好开心。”谢明夷跟温开水似的,又把口罩递给祝炎棠,“他们黄家还是不想太高调,你这样一来,加上黄老九六月份干的好事,明天港媒全都在扒那个李枳是什么来头,人家幼儿园和几个女生办过家家酒都能曝光出来。”
“那又怎样,不是新婚快乐吗,反正黄大少爷早就出柜了,现在正好给他们宣传宣传!”祝炎棠大声道,无视惊愣得快要晕过去的前台护士,丢掉口罩和木奉球帽,一溜烟钻进电梯,把谢明夷给挡在了外面。
“我一条微博值好多钱,原创和转发价钱还不一样,多少人排队等我发。”他抹着眼角,对着墙上镜中的自己补充。完了又觉得自己实在窝囊,实在幼稚讨人嫌,他埋头出了电梯。好了,我错了,给你们添麻烦,他又想,然后近乎气愤地删掉那条转发已过10万的日常,走到医院门外的寒风之中。
和香港一点也不同,北京的凌晨十二点半是真正意义上的夜晚,哪怕市中心的街道也是寂寥的,人影车影皆无。隔一条马路,以及几行枯树,已经歇业的商圈大楼墙上,巨幅海报被灯光打得十分亮眼——那是《夜奔》的宣传,仲夏杀青,现在就要上映了。祝炎棠记得拍海报的时候自己腰疼得想要断了似的,拍完之后呢?当天下午好像就去农村录节目了。
他仰起头,看着穿得像个嘻哈歌手的自己,巨大的,意气风发的,死扑街,孔雀一样,他骂他。就这么在y-in影里站了一会儿,似乎没有狗仔可躲,就算被拍,也没什么爆点,于是更加索然无味。这种完整露出一张脸,平常地面对这个世界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陌生。
最后一次这样,是什么时候呢?八年前他十六岁,也是这样一个残雪的冬夜,祝炎棠在布朗克斯的街头瑟缩着游荡,他饥肠辘辘,精神恍惚,撞上两个黑人兄弟还挨了七八拳。他怀疑刚才在拖欠三个月工资的同x_ing恋酒吧打工时,那个络腮胡常客往灌他的炮弹酒里加了海洛因或者ch-un药一类的脏东西。
他怕极了,不顾老板的追骂落荒而逃,大声唱着全是脏话的歌给自己壮胆。嗑药使人丧失斗志,无家可归也使人厌倦,好像下一秒就要死了,祝炎棠醉眼迷蒙,盘算着只要有谁愿意捡他走,给他个干净去处,让他跪下做狗也无所谓。
命运到达最低谷,他口鼻灌着冷风,几欲呕吐,他看见自己始终在谷里卡着,以为剩下的就是这样一辈子。就在这时,他遇见了谢明夷,一个言谈可疑的自称是经纪人的年轻男人,年轻得仿佛刚刚成年。
那家伙要拦他,居然直接迎面把跑车开上人行道,煞有介事地摇下车窗,这样大费周章,只为说句说他天资好,生了副该上大荧幕的五官,有大红大紫的气韵。要他一定相信他。
祝炎棠想,神经病啊?
面对毫不掩饰的白眼,谢明夷却仍然那么彬彬有礼。他温和地、坚决地、不疲倦地想要说服他,祝炎棠最后跟他走的时候感到迷茫飘忽,料想自己大概要被卖掉器官。
之所以还是愿意跟他走,是因为那人在他对英语法语日语普通话毫无反应之后,又讲起了粤语。多亲切,多好听,是祝炎棠的家乡话。
我是偷渡客,你能带我回香港?他呕吐完抹着生理x_ing眼泪,这样问道,潦倒地靠在脏兮兮的墙角。因为太久未归,已经不太能把家乡话说好,祝炎棠问谢明夷的第一句话,还是用的英语,松垮的布鲁克林腔。
当然,先在这边学成,然后回去安家,做大明星。谢明夷把他扶着,让他好好站直了,给他圈上围巾,冲他暖乎乎地笑。
可能是药劲儿太足,磕得上头了,眼中谢明夷平淡无奇的脸上好像多了某种从不属于这人间的炫光,刺眼,仿佛致命。祝炎棠当即就觉得就算受骗,就算少一颗肾也没关系了。
他坐在谢明夷的车上,闪闪发亮的曼哈顿上东区就在前方。那一刻祝炎棠感觉自己在飞。
到后来,他的器官当然好好地保住了,他甚至离开了那个噩梦般的酒吧,那个充斥毒品酒精x_ings_ao扰的泥沼,连带着他为了存活而做的各项兼职一同远去。“都是贱活,不该你来做。”在纽约富人区住下后,他总听谢明夷这样讲。那人总是笑吟吟的,很欣赏地看着他的脸孔。
也仅仅是看着他的脸孔。
也正是从那个冬夜开始,祝炎棠作为谢氏大公子的“处女作”,和他经历过冷眼和热议,去过地下和天边。最初留在美国的那段时间,除了学习表演,祝炎棠这个高中辍学的、在百老汇争着演尸体混饭吃的悲惨家伙,还被谢明夷送去名校学习艺术史,研读莎士比亚。三四年光景瞬刹而过,祝炎棠带着种苦孩子的用功劲儿学成了,主演的话剧在百老汇早就成了没有空位的热场,比他大三岁的谢明夷也拿到商法两个学位,于是回国。
再之后,在国内荧幕上扎根,从没台词的男七男八变成除了男一不演的正红牌儿,不过是谢氏全力一捧,时机一来,他也按计划抓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