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黄煜斐看起来怎么不情愿,李枳就是不动,站在楼影里,皮肤白得发蓝。他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冲他笑:“所以我哥这是为了我才克服障碍呢,咱再往前一步好不好?”
“我觉得没有必要。真的,当这个地方不存在不好吗,”黄煜斐哑声道,他终究是站直了身子,却无法迈步,“小橘你过来,我们回家,北京的家。”
“有必要,非常有必要。”李枳执着地紧紧望住他,“哥,你过来在这片地界走一趟,就是战胜了它。你在这儿把我抱住了,拉走了,以后就不会再在潜意识里害怕你爱的人被吞噬。”
黄煜斐把每个字都听得小心翼翼,身体试图向前,他重心甚至都是前倾的,可他脚底就像是黏住了,茫然地问:“就不会了吗?”
“不会了,我向你保证,我看好多书,研究了好半天才想出这个方法,就和我治喉咙是差不多的道理,从根源找,这儿算一个吧,”李枳站得笔直,“这个地方老是在你心里,简直是心魔了,晚上噩梦都在这儿,我听过你说梦话。所以你说要当它不存在,根本就不现实。所以咱们得把它了结了。”
见黄煜斐不发一语,李枳继续道:“其实和家里的那些矛盾,本质问题也有一部分出在这个地方。恐惧,还有仇怨的源头,不就在这儿吗,”他兀地顿住,似有哽咽,才又开口,“哥,我……我是真的不想让你再活在煎熬里了,你一个人,已经苦了这么久,苦成习惯了,没理由变更苦,苦一生。总之我得陪着你,我们两个,一步步,从这y-in影里迈出去,慢慢来也没问题,然后,你带我去哪儿都可以。我们是自由的。”
赤裸裸的诱惑,以及关心,简直烫手。黄煜斐缄默着,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一步。他不可置信,却又近乎痴狂地看着大约五十米处那个纤直的身影,像在试图确定什么依托,又或许那叫责任感——那种正视自己的责任。
当你并不是独自存在这个世界上,你似乎就没有理由沉湎于脆弱之中。
“对,就是这样,”李枳声音很软,那种青葱的鲜嫩,却像有一副硬骨撑在里面,“然后继续迈步就好了,我哥腿这么长,马上就能碰到我。”
黄煜斐照做了。他低下头,迎着西风,觉得自己好比初初学步的幼儿。而事实上,每一步他都迈得稳定,甚至迅速。强大的自控力和某种固执的意志使他不至于太狼狈,谁也看不出他内心有什么在冲涌。
李枳却看得出。他张开手臂:“哥,你抬头,看看我。”
黄煜斐稍稍把头抬起来,实际上仍是半低着,就像是不敢多看。李枳被藏在云下,李枳被藏在眼中。他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喃喃道:“小橘,天上有好多云。”
“确实,天上有云,”李枳温水般看着他,“喜欢云吗?”
“不喜欢,”黄煜斐还是慢慢走着,拇指指甲嵌进食指指肚,“太多了。”
李枳立刻抓住他的思绪,道:“我也觉得这么多云确实不怎么地,还全是乌云,有它在,可能要y-in天,还可能下雨。你害怕。可是你往前跑两步,别在这云下面站着,不就行了吗?”
黄煜斐愣住,他仿佛生锈了,终于完全扬起脸。他眼神很沉。
“继续和我说说话呀,咱俩老这么胡扯,也就咱俩觉得有趣儿,”李枳笑,鼓励似的,他往前跨了一小步,风很急,把云吹散了些许,他整个人浸在阳光里,“我等着你抱呢。”
黄煜斐不恍惚了,直言道:“我觉得我在做一件疯事。”
“有可能,但是,伟大的事儿好像都有点疯,”李枳身上的阳光在乱跳,他仿佛一棵向日葵那般招摇温暖,“革命,开辟信仰,自我破碎再重塑。要做成这些大事儿,也只有你自己心里才有这个力量。”
“自我破碎……重塑。”黄煜斐越来越近了。
“没错。哥,你还记得吗?就是墙里游的全是鱼的那回,我们泡在那个大玻璃球里,”李枳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我把我的烂事儿全都告诉你了,然后你特别温柔地抱着我,也不乱摸,后来还夸我勇敢。你说,我完成了自我克服,也是破碎再重塑的一个过程。”
“我记得,我没想到小橘还会记得。”
李枳一瞪眼:“我当然记得,快过来,抱我!”他们咫尺之遥了。
紧接着,黄煜斐跨过那条线,走到日光笼罩的地方,他还没来得及感受什么,就被拽入一个怀抱。一直在等他的人,把脑袋埋在他襟前,归巢的小动物一样,亲密地磨蹭。
黄煜斐猛然意识到,这一平米,这广袤地面的亿万分之一,这噩梦般的地界,多少次梦魇中出现的犹如地狱入口般的、区区一方土地,正被自己踩在脚下。
脚下不是修罗的岩浆,也不是虚空的深渊。
只是青灰的石砖而已。
他闭眼,久了点,竟然能看见母亲。那个总在梦里站在此处,总是温柔,也总是忧伤,神情绝望而痛楚,对着自己哀声恸哭的母亲,竟在笑。在他脑海的漆黑之中,宛如一个地标,离得那样近,那样清晰,仿佛伸手即可触碰,雪白的礼裙不再是s-hi溻溻的,反而整洁如新。再细看去,母亲站得亭亭,脸庞确实是笑盈盈的,童年时常听的话语也回到耳边:“小斐,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妈妈为你骄傲。”
试图抬手,果然一加触碰便会消散,并且黄煜斐隐约感知到,这幻觉存在的几秒,将会是一个结束。他不会再梦见立于此地的母亲,而方才就是最后一别。
但他心中并无遗憾,正如他明知这是虚幻的,心中也没有悲酸。他明白,此时此刻站在此地的是李枳,是他现在和以后最爱的人,他拥抱的固然不是虚空。
所以这像一场迟到的告别。安静的,平和的。一个稳固的绳结,一种托付。
张开眼,什么也没有发生,李枳在他怀中,阳光在他身上。
什么也没有失去。
也没有人说过去的那些,都是他的错。
黄煜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的阳光。它不像是为了一场审判来到这人世。它好像在降临的一刻就融化了所有的冰冻,隔开了恒久的真空,好像羊水一样,脉脉地拥抱着他,对他说,我爱你。
“我爱你,哥,我爱着你。”
“我得再说一遍,我是你的,我们是安全的。”
“你看,不怕了吧?没那么恐怖对不对?”
“你可是我的老大,可不能在这么一小地方认怂,又没地动又没山摇,就算有我也不管,我不管其他人叫你老几反正你是我老大。特别勇敢坚强的老大。谁都不能让你痛苦一辈子。”
带着体温的呼吸,带着稚气的语句,这么急地蹦出来,不过脑子,只过心。这样近,就在耳边,又这样真实,能用手、用全身去感知。李枳的存在让黄煜斐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好比一道闪电将他劈开,这一瞬间黄煜斐四分五裂。那把提在他脊骨上的、他自己给自己封上的枷锁,方才被母亲拉起,从皮r_ou_上剥离,现在则已经碎得连齑粉也不剩。他如若初生般陷落于晴暖的雪地,四面八方都是李枳为他敞开的、柔软的心怀。
有个声音告诉他:你到达了一个节点。然后你要翻页了。
你有充分的理由选择同自己和解,而不是单纯的自我麻痹。
黄煜斐竟开始大哭,或许是由于心口突然松动带来的冲击,或许仅仅是因为他攒了太多委屈眼泪,现在要连同心魔一块丢出去。他一旦流泪,最初往往是面无表情的,眼前模糊了,脸颊s-hi了,就明白过来,立刻控制住表情甚至把眼泪憋回去。但这次不同。当他意识到眼泪的滴落,却没有掩饰的欲望,相反他继续哭,哭出声。
他觉得李枳的头发大概被自己哭s-hi了一点,可他停不下来,甚至不想停。这是黄煜斐最大限度的嚎啕——哪怕目睹母亲的消逝与父亲的冷酷,哪怕抱着永别中国的心情站在机场,哪怕在国外的高中被校园红人说是支那,十四岁的他和三个高年级的壮硕白人打架,鼻青脸肿手背血r_ou_模糊,最后笔直地站在校长办公室,黄煜斐都不曾如此大哭。
他直到二十四岁才知道,默默流泪是难过,而敢于放声大哭则是幸运。
因为有人在,他愿意听,愿意紧紧抱着你,一直抱,你不会觉得丢脸,所以你敢。
黄煜斐哭爽了才停住。是那种放开了的舒爽,他身上轻了,眼前清明起来,周围已经没了隐形的凶神恶煞,到现在才发现这地方竟然如此普通。他长呼口气,埋下脑袋,拱在李枳颈侧蹭了又蹭,身高导致这动作并不容易,可他偏要蹭好久。把那人皮肤蹭得s-hi淋淋,全是自己的印痕,他就开心了。
“好啦,你咋跟小孩似的,”李枳懂他的感觉,似乎也松了口气,咬着他耳朵道,“我家高贵冷艳的黄大神仙还能喜极而泣嚎啕大哭,真不容易。”
黄煜斐不好意思了,他嘴硬:“我就是没试过,想不到蛮好玩的。”
“好玩,特好玩,所以我也老爱哭嘛,”李枳拿他没辙,哧哧地乐,“反正都听你的。我哥说啥那就是啥。现在不怕了?”
“不怕了,”黄煜斐站直,两手握在李枳大臂两侧,垂眼看着他在阳光下显出浓稠蜜色的瞳仁,“我刚才,觉得自己得道升仙了。小橘真的很有办法。”
“你在我这儿本身就是神仙,顺便带我去仙宫里转转呗,”李枳嘿嘿傻笑,黏着他,有种放松过后的无赖劲儿,他是和黄煜斐一块解放的,更何况其中还有他的功劳,李枳心里跟跑完马拉松猛灌甜汽水似的,“老大——带我去哪儿,我绝对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