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房间里是好一阵沉寂。
直到沉溺在余韵中仍旧紧紧拥抱着彼此的两人呼吸逐渐平稳,心跳逐渐平缓,都还是没有再开口说话,似乎彼时彼刻,无言的状态才是最好的状态,最能表达一切,也最能令人心安。
清晨时分,离开外宅那栋陈旧的小楼时,宗政良心里不是滋味。
他再三交代了那对母子,自己不在,要锁好门窗,尽可能不要给任何人进来的机会,如果必须出门,务必结伴而行,走人多的地方。他把自己另外一把左轮手枪留给了桂秀峰,告诉他真要是发生危及x_ing命的情况了,情急之下,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开枪。就算这是最糟糕的预测,就算自己离开了,应该就不会有什么理由再监视这边了,但,谁知道呢。
久在江湖,“谁知道”的事,永远会随时随地发生,只是,宗政良并没有料到,它会发生地如此之快。
快到猝不及防,快到打了他一个正着。
提着简单的行李,裹紧了大衣,他上了路,他没有开车,徒步行走可以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怕看见那个站在二楼窗边注视着他离开的少年。
若是再四目相对,他大约会不管不顾直接带着他走吧,就算明知走不了,逃不掉,死在一起,死在乱枪之下,他也会那么做的吧。一种悲怆到快令人眼眶发烫笑出声来的情绪缭绕在心里,从烟雾化作铁棘,戳刺着他都没想到可以变得如此柔软的地方。
穿街过市,他朝着老宅的方向走,大约走到快一半时,一阵疾速的脚步声就斜c-h-a着从他身后传了过来。同时叮当作响的,还有洋车上的铃声。原本也没有在意,想着只是一大早就开始忙着跑活儿的车夫而已,但当声音逐渐靠近,当那个影子已经无限接近他身边,警觉意识就开始苏醒。
猛一侧脸,他看向那个身影。
的确,是个拉着洋车的男人,一身青灰色的旧棉衣透着单薄,挂着补丁,头上的毡帽也已经卷了边,破了洞。男人皮肤黝黑而且粗糙,看上去应该比实际年龄老不少,通身都透着久经风霜。然而,那双眼,不是市井小民的眼,那脸上的神色,和他一样,来自江湖最深处。
虽然在笑,讨好地笑,但点头哈腰时并没有被逼无奈的下贱,车夫先是问了句“这位爷,坐车吧,大清早的,腿儿着出门多累~”,继而在宗政良停下脚步皱起眉头时压低音量,极为简短地补了一句“宗政先生,上车。”
就这一句,已经无需多言。
宗政良沉吟了几秒,撩起大衣的衣襟,抬腿上了车。
“桂家老宅。”他说。
“得嘞,您坐稳当了~”车夫满脸赔笑,抓紧了车把手,迈开了步子。
沉默中低头整理裤线的时候,宗政良从后方开口问:“孙三少爷?”
车夫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
猜对了此人的主子,心里踏实了一分,却也紧张了三分,手扶着行李箱的提手,宗政良揣测着各种情况,思考着应对方法,然而,车夫的到来,并非是要传达行刺失败令孙竞帆是否不满,而是告诉他最糟糕的消息。
“宗政先生,您坐好听我说。千万别轻举妄动。”拉着车沿着街走,前头的男人开了口,“实不相瞒,我是三少爷的眼线,一直帮他留意着街面儿上的各种动静。之前给您扔‘口信儿’的,就是我。从桂老六死了之后的这些日子,三少爷让我在外宅附近多转转。结果就在刚才,您刚离开,一辆车就到了,带走了里头的人。”
听到这儿,宗政良真的是差点就坐不住了。
心里好像有什么炸裂开来的响声震得他耳鸣不已,攥了拳头,狠狠闭上了眼,他咬着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询问:“母子两个,都带走了?”
“正是。几个人,不管不顾翻墙进门,把人带走了。”车夫点点头,“其实,三少爷交代过,您不管怎么说,对孙家大有帮助,知恩就得图报。您伸手摸摸座垫下头。”
宗政良眉心动了动,还是把手伸到了下面,从垫子底下,摸出来一张折叠着的油纸。小心打开,上头写着一个地址。
“那个地方,是孙家的诸多保密场所之一,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人需要临时藏身,就可以去那儿。恕我直言,夫人跟二少爷,去不得,他们太显眼了。但您只要小心脱身,至少能顺利到那儿去躲躲,以后有了机会,再出城。总之,地址您拿好,我就算是能跟三少爷交差了。”
宗政良心里有多乱,他自己当时也无法说清。
沉默了半天,他道了声多谢,思考了一下整件事的经过,然后问车夫是否是行刺当天出现的“那个人”。
他没有明说,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不必明说,如果是否定的,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车夫给他的答案是后者。
“出事那天晚上我不在,宗政先生不管遇上了谁,肯定不是我。”
好吧……
一声叹息,宗政良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吴月绢和桂秀峰,被带走了。
事发突然,大约,那把枪也没能派上用场吧。也好,面对着绝对强势的一方时,太急着反抗,未必会有好结果。桂秀峰是聪明的,他懂。
只是……
唉……
宗政良无法继续思考了。
车子一路颠簸,没多久,就到了桂家老宅,车夫收了钱,点了个头,转身就走。
心事重重眉心紧锁的男人,则迈步进了那扇朱漆大门。
他见到了等着他的桂明义,也听到了等着他的坏消息。
桂明义直截了当告诉他,自己把那对母子接走了,至于接到哪儿去了,宗政先生不必知道,暂时,他还不至于碰他们,只是想以此让宗政先生踏踏实实抓紧时间去帮他干掉孙竞帆,埋在孙家的眼线说了,今儿下午,孙三少爷会去东交民巷外的圣马可医院探望他生病入院的表姐,到时候,直接在病房里把他撂倒了,也算是行善积德,毕竟死在医院里,连开死亡证明跟验尸都快捷得很。
桂明义那么布置任务的时候,脸上是几乎可以说神经质的笑,看似淡然,实则连瞳孔里都快冒出有毒的鬼火来。宗政良看得出来,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
只不过,他低下头,垂着眼,藏起了自己的火焰。
他笑了。
“大少爷本不必如此的,我既然来了,就没有再惦记着外宅的必要。”从容镇定说完那句话,宗政良抬眼看着桂明义,“下午出发,现在还只是早晨,劳烦大少爷这段时间找个地方让我暂且休息一下。”
四目相对中,是视线的较量,桂明义最终扬起嘴角,点了头。
他给宗政良安排了一间房,让他休息,自然,门外少不了走来走去监视的随从。
那个上午,直到出发之前,宗政良看似在闭目养神,实际上,半刻也没有真的放松下来。
他在重新思考对策。
思路从未运转如此快过,就连当初刺杀官员也不曾试图把一切考虑得滴水不漏,此刻,滴水不漏,是他对自己唯一的要求。
时间就在思考中一点点度过,中午简单吃了送来的饭菜,他再次面见了桂明义,提出派一个熟门熟路的司机给他的要求。
这样的要求,可谓正中桂明义的下怀,唯恐没人监视着这个外来的刺客的桂家大少爷,痛痛快快,把自己用了多年的司机直接“借”给了他。如此一来,连跟踪盯梢都免了,直接送去杀人,再直接接回来,不过,其实重点只是杀人,至于能不能接回来,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桂明义的想法,宗政良是清楚的。在临行前特意沉着脸拜托对方不要伤害桂秀峰和吴月绢时,他自编自导自演的这出戏,这出只为滴水不漏的戏,正式拉开了帷幕。狂妄的男人假惺惺一诺千金,却不知自己的对手早就不在乎他是否一诺千金了。
狂妄,是把狂妄者送上绝路最后一程的通行证,而人真要死于狂妄,拦,是拦不住的。
宗政良上了桂家的车,车子离开了老宅门口,直奔圣马可医院。
司机知道自己旁边坐着个通身煞气的老江湖,他不知道的是,这行刺者今天第一个要下手的,是他。
就在汽车拐进某一条略窄的僻静街道时,宗政良看准了四下无人,迅雷不及掩耳,猛一伸手,就拽住了方向盘。
司机连喊也来不及喊,就被紧随其后一掌重重劈在脖颈,闷哼一声,倒在一旁。
太熟悉该如何控制车辆的男人,几下就取代了司机的位置,把车稳稳当当停在了路边树下。再接下来事情,对于已经瞬间掌握了主动权的人来说,就全都是顺理成章的了。
昏昏沉沉睁开眼的倒霉鬼,知道自己脖子上的疼因为何而来,却不知道自己胳膊上的针孔是见了什么鬼。手被皮带牢牢捆住,一把明晃晃的大左轮手枪还顶着腹部,吓都快要活活吓死了的人问游刃有余的对方到底要干什么。然后还不等宗政良开口,就忙不迭苦苦哀求好汉莫要下毒手,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如此云云。
宗政良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晃了晃,凑到面前,他告诉司机,看看,你认字吧,这上头写着什么,我就不用解释了吧。刚才给你打了半瓶进去,大概够你活一两个钟头的,你要不想只活这一两个钟头,那就乖乖的,不声不响的,带我回老宅去,就说行刺出了问题,现在警察快要到老宅了,让桂明义赶快出来躲躲。只要他上了车,我就给你解药,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答应啊!
吓得裤子都快要s-hi了的司机连连点头,哭哭啼啼说一定照办。宗政良死盯着对方,确信这只是个无胆的怂人,料也不敢做出什么异常举动之后,换到了后排座的位置,示意前头的倒霉鬼开车回去。
而后,就在用袖子抹掉满脸的眼泪鼻涕,哆哆嗦嗦重新发动了汽车的司机为了保命乖乖配合起来时,后面座椅上面无表情的宗政良,则一手牢牢握着枪,一手缓缓探进大衣口袋,摸了摸那瓶“剧毒”的盐水,以及挺早之前的某一次去荣辛诊所时,不露痕迹顺出来的一支注s_h_è 器,半眯起眼,嘴角微微挑起一丝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