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厂里上午放假,下午开大会。支部书记念了一篇《人民日报》社论,纵谈了国际国内形势,总结了厂里生产情况,表扬了一些人,批评了一些人。接下来厂长讲话,厂长说chūn节就要到了,大家要鼓gān劲、争上游,创生产新纪录。厂长说眼下正加工的这批棉花是准备支援阿尔巴尼亚兄弟们的,他们是欧洲的惟一一盏社会主义明灯,如果这盏明灯熄灭了,欧洲就会一团漆黑。虽然他讲的话令人生疑,但很生动很活泼,我们都爱听。厂长说这批棉花很重要,一丁点儿也不能马虎,为什么要停产开会呢?就是为了提高同志们的思想认识,用最大的努力,把这批棉花加工好。这也是国家jiāo给我们的严肃的政治任务,厂长说,为了减少棉花里的杂质,特意安装了清花机。厂长还说:
“同志们,今天是传统节日,腊月初八,为了鼓gān劲,掀高cháo,厂里决定,今晚上免费供应一顿腊八粥,大家放开肚皮喝,一文钱也不收,一两粮票也不要!”
我们齐声欢呼。
独臂的生活会计“泰山”说:为熬这顿腊八粥,食堂准备了大米一百斤,小米五十斤,绿豆三十斤,豇豆三十斤,豌豆三十斤,huáng豆十斤,花生米三十斤,大枣二十斤,总共八样三百斤,加水十桶,用那口炼油大锅熬,保证人人喝足。
傍晚时分,棉花加工厂里漾开了腊八粥的香气。我们围在那口大锅旁,拿着搪瓷碗、盆,用勺子敲打着边沿,焦急地等待着这顿不花钱的晚餐。美男子江大田穿着工作服,操着大铲子,搅拌着锅里愈来愈粘稠的粥,馋急了的人说江大田甭搅和了,凑合着喝吧,再熬就糊了锅底了。江说急什么急什么心急喝不得热粘粥。那天晚上没有风,不甚冷,为了热闹红火,电工在锅旁拉上了几个大灯泡,照得周围一片雪白。香气愈来愈浓,锅里的白蒸气滚滚上升。“铁锤子”端着一个脸盆,双眼放凶光,像一个要动手打劫的qiáng盗。又熬了一会,江大田对支部书记和厂长说行了,可以喝了。人群嗷地一声怪叫,拥了上去,支部书记说不要挤不要抢人人有份,管饱管够。但大家还是往前挤。保卫组长孙禾斗大喊:
“再挤就开枪了!”
没人理睬他的恫吓,大家都知道抢粥喝不犯法,更犯不了死罪。厂长说:
“我来掌勺,一个个来,挤什么,发扬点风格好不好?”
谁也不听他的,都去抢勺子,一边挤一边笑一边吵一边叫,像一群蚂蚁一窝蜂。厂长差点被挤到锅里去。有人骂“铁锤子”你他妈的怎么把盆伸到锅里去了,你又洗屁股又洗脚,盆上的灰二寸厚,就这么脏乎乎地伸到锅里别人还喝不喝了。“铁锤子”已经得逞端着脸盆往外挤:
“烫着!烫着!我长眼盆不长眼,烫着谁我不管。”
“操你妈!‘铁锤子’烫坏我了!”
“哎哟娘!哎哟爹也不行。”
“铁锤子”端着半盆粥出来,一抬头正碰上支部书记愤怒的目光。“铁锤子”有些窘。支部书记说:
“老郭你几辈子没吃过饭了?正式工觉悟怎么这么差,还不如个临时工。”
李志高和方碧玉没有挤,端着碗在外边耐心等待。“铁锤子”尴尬地站着,一副受难的样子。抢到粥的开始喝,烫嘴,地chuī,转着碗边喝,谁都怕喝慢了。江大田给方碧玉盛了小半碗,说盛得少喝得快,因为越少凉得越快。这真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大场面,很多平日里拿拿捏捏的姑娘这时都拼了老命,都烫得嘴里没了粘膜,都喝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喝喝喝,快喝快喝,喝慢了就被别人喝光了。锅里的稀粥依然沸腾,炉灶里大劈柴燃烧,火光熊熊,香气扑鼻。我们喝得紧张喝得高兴。九点钟,喝粥进入尾声,男的和女的,肚子都大了,像蜘蛛像葫芦,行动不便,肚子里的粥呃呃地溢上来。胀得昏头胀脑。厂长高声说:
“同志们,喝饱了没有?饱了就好。好好gān活,白班的睡觉去,夜班的准备准备,今夜要创新纪录。”
第二天有人发现许莲花碑前供了一碗腊八粥。
喝完腊八粥。我感到眼皮沉重,爬上铺就睡。恍恍惚惚中听到那幽会的暗号又笃笃地响起,但我实在是没力气去跟踪了。蓝幽幽的棉花在我脑海里翻腾着,在我的梦里翻腾着,李志高和方碧玉的头颅像颗绿油油的西瓜,在棉花上漂浮着。
“起……起chuáng……该……该换班了……”冯结巴又用大枪捣门了。
我努力睁开眼睛,搓掉眼睫毛上的眵目糊,穿好衣服,上中下三层铺上都有人在穿衣服,chuáng铺嘎嘎吱吱地响着。
“李大哥,李大哥!”我喊叫着,但上铺上没人应声。
我爬到上铺一看,李志高的被子卷着。
我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的味道,一个人往7号垛走去。我知道李志高和方碧玉又到30号垛上钻dòng去了。
我们同班抬大篓的伙伴王qiáng和刘金果已经到了。刘金果在垛沟里响亮地撒尿,王qiáng爬到垛上去往下蹬棉花。
“老李怎么还没来?”王qiáng在垛上问我。我没有吱声,他蹬着棉花说,“他不来就不热闹了。”
135柴油机轰鸣起来,随即车间里几十台轧花机也卡嗒卡嗒地运转起来。王qiáng和刘金果抬着一篓子棉花颠颠地朝车间跑去一边跑一边唱。我和李志高创造的“歌唱工作法”已在我们这些抬大篓子的伙伴里推广了。
半个小时后,李志高还没来。
车间主任郭麻子来了。一见就我骂:
“马成功,狗日的,你们想闹罢工是不是?”
我没有吱声。他问道:
“李志高这个狗日的呢?”
我说不知道。
郭麻子气得跺着脚骂:
“狗日的,哪里去啦?狗日的方碧玉也不见了,让老子替她当了半天班!”
初八的月亮惨淡地挂在西南方向,颜色苍白。
郭麻子喊叫:
“王qiáng、刘金果,你们俩先往北半边抬几篓子!”
王qiáng嘟嘟哝哝,刘金果哑着嗓子问:
“凭什么让我们替他们抬!”
郭麻子说:“再不抬轧花机就要空转了,抬吧,把他们俩的工资扣了,给你们俩补上,快抬!马成功,你给我快把李志高和方碧玉这两条làng狗找回来!”
我大声说:“我到哪里去找?”
郭麻子蛮不讲理地说:
“我不管你到哪里去找,反正我要你去把他俩找回来!”
正吵嚷着,李志高从垛后边蹿了出来,边跑边喊着:
“来啦来啦!”
郭麻子骂道:“我操你姨李志高,你耍大不要紧,可别误了我的活呀!”
李志高说:“我……我……”
郭麻子说:“少嗦少嗦,快抬棉花,赶明儿再跟你个兔崽子算帐!”
李志高对我说:“对不起你老弟,我来晚了!”
他四肢并用往棉花垛上爬去,爬到半腰哧溜一下滑下来,很láng狈地跌了个屁股蹲儿。讪讪地骂了一句:
“他妈的!”
转身又往垛上爬。这次总算爬上去了。
我一声不吭,发着狠往篓子里抱棉花。杠子一上肩,就感到非常别扭。往常杠子一上肩,我们的嘴巴就自动张开,各种油腔滑调便源源不断地流出。今天夜里我们没了歌唱的兴致。今天夜里:杠子上肩,嘴巴张开,喘气不迭,步伐凌乱,双腿拌蒜。往常我们一溜小跑,配合默契,两个人好像一个人。今天我们你扯我拉,东倒西歪。进了车间,扑通扔下篓子,满肚子没好气。抽掉杠子,刚要扳倒篓子,郭麻子喊:
“他妈的,匀开点倒!”
女工们身后已经空空dàngdàng,我们已经造成了生产损失。
方碧玉已站在她的位置上,今天我不想多看她。
郭麻子跟着我们的篓子跑,追着我们的屁股骂,也没法使我们加快搬运棉花的速度。今夜我们唱不出来了。我们忙得团团转,我们越抬越别扭,王qiáng和刘金果在郭麻子的bī迫下,支援了我们五大篓子棉花,解救了一下燃眉之急。过去的陈旧幻觉今晚又栩栩如生了:几十台皮辊压花机,像一排张着大嘴的怪shòu,想把我们吞食进去,使我们的骨头和皮肉分离。
杠子又上肩,别别扭扭往前摇,忽觉背后猛一沉,腰杆子嘎叭了一声。回头看到,李志高软在地上,满脸透明的汗珠。
他可怜巴巴地说:
“兄弟,我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车间哨响,二十四点,女工们拥出来,到食堂喝粥。李志高沉重地倒在垛下松软的棉花上,闭着眼睛,连呼吸声都没有,满脸冷汗,像具僵尸。我也感到空前的疲倦,受挫的脊椎隐隐作痛,一头栽到棉花上,闭上眼,眼前绿油油,那棉花翻卷犹如蓝色làngcháo的景象,又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
我感到棉花里包含着的蓝色汗液和天上降下来的蓝色冰霜正缓缓地滋入我的体内,损害着我的健康,我清楚地知道应该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最好到食堂里去喝上碗玉米糊糊,用柴油机排出的热水洗把脸,咬牙,瞪眼,gān完后半夜6小时,然后钻到被窝里,一觉睡到天黑。但我的身体动不了,我的所有的想法都凝聚在大脑深处那一点空间里,好像凝聚在一大块岩石中的一个透明的气泡。我知道如果这个气泡一旦破裂,我就会永远地睡去。我听到自己的鼻腔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我的肉体已经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