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长到十七岁时,父母死了,他的父母是因为想把孩子送走而死的。祖父母知道秽种的孩子必然是秽种,所以想让未连的父亲走。
那时候蛇国到处都在开矿,他们也想把孩子送去当矿工。虽然危险,但至少能从秽种变成工人。
这就将是洗白身份的开端。
但未连母亲的家庭并不同意,他们认为秽种既然认了主家,那生是主家的人,死就是主家的鬼。
祖父母极力情愿,最终却依然无功而返。最终他们决定让孩子逃跑,跑到矿场,说自己是孤儿,让他们收留下来,让他们愿意给他活干。
未连的父亲就这么跑了,跑的那一夜祖父母也被发现了。他俩拦着那些追出来的人,硬是让孩子不要回头。
留在未连父亲记忆中的最后的印象,就是他的父母被一木奉子打跪下了,他们的身旁围着无数的拿着棍木奉的仆从,而仆从之间,有一双不停地流着泪水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就是未连母亲的,她和未连的父亲有感情,但她更希望对方能跑出去,跑出去了,或许人生就不一样了。
于是那一夜父亲玩命地跑,他不知道跑了多远,跑得鞋子掉了,人也晕了。醒了就继续跑,直到跑到矿场,跑进工棚。
从那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回过那栋老宅。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定然在惩罚中被活活打死,可如果他回去了,他会让父母的牺牲白费。
他在矿场安顿了下来,五六年间,从一个矿场又转移到另一个矿场,再从矿场变到造纸厂,从造纸厂又换到红灯区做侍应生。
第85章
大概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蛇国发生了政变,他才迟迟地从报刊中得知,那个家族被打散了。
由于曾经的主家站错了边,被新上台的政权抄了家。
他们所有的家眷都被遣散,从上流社会一落千丈,虽不至于变成奴隶,但也成了中层里垫底的一群。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重新与母亲相遇的。
父亲找到了未连的母亲,也就是当年的大小姐,当时她正在一家服装厂干活,几年的风雨让她变得憔悴而落魄。
但他们仍然相爱了。
那段日子是他俩最美好的时光,他们是平等的,自由的,他们都处在中层里,所以也期望着日子能重新开始,越过越好。
过去的事情没有办法更改,但至少他们还可以谱写未来。
可惜世事难料,这样的太平日子不过十个年头,上层社会再一次风云变幻。
有时候上面吹过一阵微风,到了中层和底层就是惊涛骇浪。
奴隶制度被重新重视了起来,政府又一次重翻旧账,把所有人再次划为三六九等。
而这一回由于科技技术更为发达,让检查和筛选更加彻底。没有人能躲过盘查,那盘查几乎要把祖坟都掀起来。
未连的母亲再次回到了高位上,而不用说,未连的父亲也将再一次面临着被贬为秽种的困境。
也就是在这样的危难时刻,母亲让父亲带孩子走。走去邻国,哪里都好,但就是不可以留在这里。否则生下来的孩子会因父亲的身份同样贬为秽种,若真如此,后果则不堪设想。
好就好在两人并没有真正领过结婚证,关系也并不入档,最终合计之后,父亲带上小儿子前往佳兰,母亲则带着大儿子留在蛇国。
母亲将谎称丧夫,未谦则可自然地跟随自己的血统和身份。小儿子随同父亲去了佳兰,也不再受奴隶制度的剥削和残害。
他们本想等到事态平稳后,再考虑是去佳兰汇合还是让父子俩一同回到蛇国,岂料这一别又是七八年。
七八年来,父亲带着未连在佳兰打拼,而母亲也为了避嫌,从始至终不能也不敢寻找丈夫和小儿子。
等到他们都已经放弃了重聚的希望后,在未谦成年的那一年,才又再次取得了联系。
可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他们知道已经回不了头了,便认了这个命。
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生在什么时代,生在乱世,只能各安天命。
未连听罢,震惊不已,“阿谦知道这些吗?”
“知道,你妈妈应该告诉过他,所以他曾经也痛恨过这种制度,可是……”父亲没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未连替父亲说完——“可是直到他去狼国当兵回来。”
是的,自从未谦在狼国遭遇了那一切后,他再也无法以原来的目光看待秽种了,更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生父就是秽种的事实。
所以每一次和未连争吵,他所说的都是“我还把你当兄弟”,所以每一次父亲过去探视,他都无比地抗拒和回避,所以每一次提到母亲时他的表情就会缓和下来,而提到父亲——他却变得冰冷,僵硬,甚至轻蔑。
他的人生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他仍然为秽种的命运而愤愤不平,为奴隶制度拆散了他的家而耿耿于怀,但另一半是他对秽种深深的偏见,为秽种给他造成的伤害而怀恨在心。
这样的分裂让他扭曲而易怒,或许很多时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莫名窜起的怒火就已经让他对小斌拳脚相加。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没有走我的路,却走了你妈妈的路。”父亲苦恼地说,“这大概都是命吧,蛇国欠秽种的,而我欠你母亲的,即便过了几十年,也没法真正地逃开。”
未连想说话,可他张开嘴,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过父亲不需要他说,父亲知道——“如果你想救那个秽种,蛇国肯定会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这个代价我说不好,你得自己估量。”
“有时候为了做一件正确的事,我们需要做很多错误的事作为牺牲。你说,这到头来正确的事还正确吗?”
未连答不出来。
父亲为了让孩子不变成秽种,狠心拆散了家庭。为了不让孩子追根溯源,又瞒着未连那么多年。为了保证他能远离蛇国的是非,以至于尽可能不谈及,不讨论,蒙住孩子的眼睛不让他看,满心以为这样就能让他一辈子美好平安。
可当未连把调动通知书摆在父亲面前的那一天,父亲才终于明白——本以为牢牢掌控着命运的走向,实际上命运仍然按着它自有的轨迹发展。
未连理解了调动前两个月里父亲的沉默和悲伤,理解了那一根一根烟背后的迷茫与焦灼,那份复杂的情感就和自己现在的一样,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拯救小斌,未连就得成为特殊贡献的一员。给小斌予新生,未连自己则要搭上后半生。
挂断电话后,未连把最后一根烟抽完。
他抬头看向被照亮的天空,不远处协会的探照灯仍然有规律地一晃一晃。
他还能看到那地标一样的雕塑,雕塑的枪口始终静静地指着苍穹。
未连多么希望此刻那雕像能活起来,真的开上几枪。
一枪,让他清醒。一枪,让他坚定。一枪,让他不认错。一枪,让他错了也坚持到底。
第86章
未连认为自己已经起得很早了,可当他八点多带着小斌一起来到协会门口时,仍然见到了翻涌的人潮。
咨询窗口总共有三个,他选了最靠边也看似最短的一条排着。这些人有的带着秽种,有的只是只身前来。他们的手中和未连一样,捏着一本相当于身份证明的红本和几张相关的材料。
未连给了小斌一点钱,让他转出大门口买点早饭,自己则继续排。小斌拿着钱跑了一圈,回来时又给未连拿了一袋豆浆和两个包子。
未连问,你吃了吗?
小斌说吃了,吃了一个包子。
未连四下看看,虽然肚子叫得厉害,却也没见着有人和他一样边排边吃,最终又让小斌把买的东西丢了,或者绕出去自己消化干净。
小斌拿着早餐又跑出门口,犹豫半天没舍得丢,最终又在垃圾桶旁把它们消灭掉。
未连差不多排到中午才轮到自己,他没说咨询问题,直接就说是来申请的,申请牌号。
咨询窗口里的人看了他一眼,点点桌面让他把证明摆上。
他摸了半天,最终只摸出自己的本子和小然塞给他的担保。
工作人员有些好笑地看了看他,摇摇头,“这不行,你不是蛇国人啊,进去了你也排不上号的,你回去吧。”
未连忙说不不不,您看一眼我的担保——“我是特殊单位来的,您看一下。”
工作人员打开那本红本,皱着眉头打量半天,又叫了旁边窗口的工作人员也来。两人交头接耳了一会,时不时指指未连,最终绕回窗口,对未连道——“特殊表彰有吗?”
未连一听,马上意识到这是走特殊贡献大概要具备的条件,忙说——“有,但没带上,我来是咨询的,表彰材料还在单位等审批。”
“要带上才能排号。”工作人员礼貌地道,但他还是从抽屉抽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又让未连把自己的名字、秽种的编号以及单位的编号全部填满,然后改了个红章,告诉他——“从这里过去第二间玻璃房,面试官和你详谈。”
未连举目看去,在咨询台后果然有栅栏弯弯曲曲地围着,一直通向最后一排的玻璃房。未连大喜过望,让小斌跟紧自己,连连和工作人员道了几声谢后,忙不迭地往玻璃房去。
结果又是等。
每一个申请排号的人都要经过面试,面试官审查证件,咨询内容,最终再从玻璃房的另一个门或喜悦或沮丧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