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大小鲁西开始认草了,但双脊的病情越来越重。
第三天上午,我们不管大小鲁西了,放它们回了生产队的饲养室。我和杜大爷把全副jīng力放到双脊身上。
我们一前一后,推拉着它在街上走。我们必须高度警惕着,才能防止它像堵墙壁一样倒在地上。
我们把它拉到生产队饲养室门外。杜大爷提来一桶水,想让它喝点。但它的嘴唇放在水面上沾了沾就抬起来了。它的嘴唇上那些像胡须似的长毛上滴着水。清亮的水珠从它嘴唇上那些长毛上啪哒啪哒地滴下来,好像一滴滴眼泪。它的眼睛其实一直在流泪。泪水浸湿了它眼睛下边两大片皮毛,显出了明显的泪痕。杜大爷跑进饲养室,用一个破铁瓢,盛来了半瓢棉籽饼,这是牛的料,尽管这东西牛吃了拉血丝,但还是牛最好的料。只有gān重活的牛才能吃到这样的好料。杜大爷把那半瓢棉籽饼倒进水桶里,伸进瓢去搅了搅。杜大爷温柔地说:“小牛,你喝点吧,你闻闻这棉籽饼有多么香!”双脊把嘴插进水桶里,蘸蘸嘴唇就抬起来了。杜大爷惊异地说:“怎么?你连这样的好东西都不想喝了吗?”拴在柱子上的那些牛们,其中包括大小鲁西,闻到棉籽饼的香味,都把眼睛斜过来。杜大爷说:“罗汉,你去跟麻子说吧,你是他的侄子,你的面子也许比我大。你去说吧,你就说双脊很可能要死。你说他如果不来,那么,牛死了他要负全部的责任,你去吧。”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生产队的记工房里看到了麻叔。
我说:“双脊要死了,很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麻叔正和队里的保管、会计在开会,听到我的话,他们都跳了起来。
麻叔嘴角上似乎挂着一丝笑容,问我:“你说双脊要死?”
我说:“它连香喷喷的棉籽饼都不吃了,它的蛋皮肿得比水罐子都要大了。”
麻叔说:“我要去公社开会,王保管你去看看吧。”
王保管就是那位因为打牛进过苗圃学习班的人。他红着脸,摆着手,对麻叔说:“这事别找我,跟牛沾边的事你们别找我!”
麻叔狡猾地笑着说:“吃牛肉时找不找你?”
王保管说:“吃牛肉?哪里有牛肉?”
麻叔道:“看看,一听说吃牛肉就急了嘛!”
王保管说:“吃牛肉你们当然应该找我,要不我这条腿就算白瘸了!”
麻叔说:“徐会计,那你去看看吧。”
徐会计说:“要不要给公社shòu医站的老董同志打电话?”
麻叔说:“最好别惊动他,他一来,肯定又要打针,打完了针还要换药,换完了药咱还得请他吃饭喝酒,队里还有多少钱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徐会计说:“那怎么办?”
麻叔道:“一个畜生,没那么娇气,实在不行,弄个偏方治治就行了。”
我们在徐会计的指挥下,往双脊的嘴里罐了一瓶醋,据村里的赤脚医生说醋能消炎止痛。我们还弄来一个像帽子那样大的马蜂窝,捣烂了,硬塞到它的嘴里去,据徐会计的爹说,马蜂窝能以毒攻毒。我们还弄来一块石灰膏子抹到它的蛋皮上,据说石灰是杀毒灭菌的灵药。
我真心盼望着双脊赶快好起来,它不好,我和杜大爷就得不到解放。但双脊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它的蛋皮流出了huáng水,不但流huáng水,还散发出一股恶臭。这股恶臭的气味,把全村的苍蝇都招来了。我们牵拉着他走到哪里,苍蝇就跟随到哪里。它的背弓得更厉害了。由于弓背,它的身体也变短了。它身上的毛也战起来了,由于戗毛,它身上的骨节都变大了。它的泪水流得更多了。它不但流眼泪,还流眼屎,苍蝇伏在它的眼睛周围,吃它的眼屎,母苍蝇还在它的眼角上下了许多蛆。它的蛋皮上也生了蛆。
第四天早晨我们把双脊拉到麻叔家门口。麻叔家还没开门,我捡起一块砖头,用力砸着他家的门板。麻叔披着褂子跑出来,骂我:“浑蛋罗汉,你想死吗?”
我说:“我不想死,但是双脊很快就要死了。”
杜大爷蹲在墙根儿,说:“麻子,你还是个人吗?”
麻叔恼怒地说:“老杜,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了?”
“你bī得我哑巴开口,”杜大爷说:“你看看吧,怎么着也是条性命,你们把它的蛋子挖出来吃了,你们舒坦了,可是它呢?”
麻叔转到牛后,弯下腰看看,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杜大爷说:“解铃还得系铃人,赶快把老董叫来。”
麻叔道:“你以为我不急?牛是生产资料,是人民公社的命根子,死个人,公社里不管,死头牛,连党委书记都要过问。”
杜大爷问:“那你为什么不去请老董?”
“你以为我没去请?”麻叔道,“我昨天就去了shòu医站,人家老董同志忙着呢!全公社有多少生产队?有多少头牛?还有马,还有驴,还有骡子,都要老董同志管。”
杜大爷说:“那就看着它死?”
麻叔搔搔头,说:“老杜,想不到你一个老中农,还有点爱社如家的意思。”
杜大爷说:“我家四个女婿,三个吃公家饭!”
麻叔说:“这样吧,你和罗汉,拉着双脊到公社shòu医站去,让老董给治治。”
杜大爷说:“简直是睁着眼说梦话,到公社有20里地,你让我们走几天?”
麻叔说:“走几天算几天。”
杜大爷说:“只怕走到半路上它就死了!”
麻叔说:“它实在要死,咱们也没有办法,连县委书记都要死,何况一头牛?”
杜大爷说:“我去了,家里那些牛怎么办?”
麻叔说:“同志,不要以为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让你去你就去,家里的事就甭管了!”
杜大爷说:“好好好,我去,丑话说在前头,这牛要是死在路上,你们可别找找麻烦。”
麻叔道:“还有小罗汉当见证人嘛!”
我们拖着双脊,走上了去公社之路。
我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包着一个玉米面饼子,一棵大葱,一块黑酱。这是因为我要出门,家里对我的奖赏。如果不出门,我的主食是发霉的地瓜gān子。杜大爷背着一个huáng帆布书包,书包上绣着红字,这是很洋气的东西,在当时的情况下,只有知识青年才能背这种书包。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书包,但我弄不到。杜大爷很牛气地背着一个只有知识青年才有的书包拉着牛缰绳走在牛前头,书包让他生气勃勃。我背着古旧的包袱,拿着一把破扇子跟在牛后头。我用破扇子不停地轰着双脊蛋皮上的苍蝇。我扇一下子苍蝇们就嗡地飞起来,苍蝇飞起来时我看到双脊那可怜的蛋皮像一团凉粉的形态、像一团凉粉的颜色。我刚一停手苍蝇们就落回去,苍蝇落回去我就只能看到苍蝇。我们出了村,过了桥,上了通往公社的那条沙石路。夸张点说我们走得还不如蛆爬得快。不是我们走不快,是双脊走不快。双脊连站立都很困难,但我们要它走,它就走。它已经连续三天没捞到趴下歇歇了,我猜想它的脑子已经昏昏沉沉。如果是人,早就活活累死了,累不死也就困死了。想想做头牛真它妈的不容易。如果我是双脊,就索性趴下死了算了。但双脊不是我。我和杜大爷一个在前拉着,一个在后催着,让它走,bī它走,它就走,一步,一步,一步更比一步难。
太阳正响时我们走到了甜水井。甜水井离我们村六里地。杜大爷说:“罗汉,咱爷们儿走的还不算慢,按这个走法,半夜十二点时,也许就到shòu医站了。”
我说:“还要怎么慢?我去公社看电影,20分钟就能跑到。”
杜大爷说:“已经够快了,不要不知足。歇歇,吃点东西。”
我们把双脊拴在井边的大柳树上。我解开了包袱,杜大爷解开了书包。杜大爷从书包里摸出了一块玉米面饼子,我从包袱里也摸出了一块玉米面饼子。我摸出了一根大葱,他也摸出了一根大葱。我摸出黑酱他也摸出黑酱。我们两个的饭一模一样。吃了饭,杜大爷从书包里摸出了一个玻璃瓶子。玻璃瓶颈上拴着一根绳。他把绳抖开,将瓶子放到井里,悠一悠,dàng一dàng,猛一松手,瓶子一头扎到水里,咕咕嘟嘟一阵响,灌满了水就不响了。杜大爷把灌满水的瓶子提上来。我说:“杜大爷,您真是有计划性。”
杜大爷说:“让我当生产队长,肯定比麻子qiáng得多。”
我说:“当生产队长屈了您的才,您应该当公社书记!”
杜大爷说:“可不敢胡说!公社书记个个顶着天上的星宿,那不是凡人。”
我说:“大爷,您说,我要有个爹当公社书记,我会怎么样?”
“就你这模样还想有个当公社书记的爹?”杜大爷把瓶子递给我,说,“行了,爷们儿,别做梦了,喝点凉水吧,喝了凉水好赶路。”
我喝了一瓶凉水,肚子咕咕地响。
杜大爷又提上一瓶水,将瓶口插到牛嘴里。水顺着牛的嘴角流了出来。
“无论如何我们要让它喝点水,”杜大爷说,“否则它病不死也要渴死。”
杜大爷又从井里提上一瓶水,他让我把双脊的头抬起来,让它的嘴巴向着天,然后他把瓶子插到牛嘴里。这一次我听到了水从双脊的咽喉流到胃里去的声音。杜大爷兴奋地说:“好极了,我们终于让它喝了水,喝了水它就死不了了。”
我们离开柳荫,重返沙石路。初夏的正午阳光其实已经十分bào烈,沙石路面放she着红褐色的刺眼光芒。我建议歇一歇,等太阳落落再走。杜大爷说多歇无多力。而且他还说阳光消毒杀菌,而且他还说其实双脊冻得要命,你难道没看到它浑身上下都在打哆嗦吗?我相信杜大爷的生活经验比我要丰富得多,所以我就不跟他争辩。我更希望能早些到了公社shòu医站,让双脊的病及时得到治疗,我其实是个善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