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红日从河堤后边升起来,耀得我眼前一片金花花。我搓搓眼,看看眼前的情景,不由地叫了一声娘。我的娘哟,三头牛都趴在了地上,尽管缰绳没断,但它们把脖子神得长长的与树gān并直,龇着牙咧着嘴翻着白眼,好像三个吊死鬼。我更加仔细地看了一眼,它们的身体的的确确是趴在了地上。我不顾被夜露打湿了的身体又僵又麻,蹦起来,跳过去,拉牛缰绳。牛缰绳挺得棒硬,如何拉得动?拉不动我就踢它们的屁股,我踢它们的屁股它们毫无反应。我的心里一片灰白。我想坏了事了,这三头牛死了。这三头牛一定是趁着我睡着了时,商量了商量,集体自杀了。它们这辈子不能结婚娶媳妇,所以它们集体上了吊。这时我就想起了杜大爷,这老东西趁我睡着了竟然偷偷地跑了。他想把死牛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心中顿时充满了对杜大爷的恨,忘了我对杜五花的爱。杜鲁门!杜鲁门!我明知杜鲁门不可能听到我的喊叫,但我还是大声喊叫。杜鲁门我饶不了你!如果杜鲁门此时在我眼前,我会像láng一样扑上去把他咬死。三头牛其实是死在他的手里。我扑上去把他咬死实际上是替牛报仇雪恨。我撒腿往杜鲁门家跑去。
我跑到杜鲁门家的菜园子,看到杜鲁门正猴蹲在那里割韭菜。刚割了韭菜的韭菜畦就像刚剃了的头一样新鲜。他女儿杜五花也在园子里忙活。杜鲁门把韭菜捆得整整齐齐。杜五花把杜鲁门捆好的韭菜一捆捆地往水桶里放,一捆也不落地放到水桶里用水浸泡。用水浸泡过的韭菜既好看又压秤,这家人的脑子个个好用。杜五花从水桶里把韭菜提上来时韭菜真是好看极了,一串串的水珠像珍珠似的顺着韭菜梢流下来,流到水桶里,发出撒尿般的响声。往水里浸韭菜的杜五花也很好看,尽管此时我对她的爹恨得咬牙切齿,但我还是没办法不承认她的漂亮。根据我的经验,女人只要跟水一接近马上就会变漂亮。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会变得更漂亮,即便是不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也会变漂亮。譬如说女人在河里洗澡,譬如说女人在井边洗头,譬如说女人在水桶边浸泡韭菜。红太阳照耀着杜五花肉嘟嘟的四方大脸,好像一块红玻璃。她留着两条又短又粗的辫子,好像两根驴尾巴。如果没有杜五花在场,我肯定会大喊:杜鲁门,王八蛋,牛死了!因为杜五花在场,我只好说:“杜大爷,坏了醋了!”
杜大爷抬起头,问我:“罗汉,你不在那里看着牛,跑到这里来gān什么?”
我说:“您快去看看吧,杜大爷,我们的牛死了……”
杜大爷像豹子一样蹿起来,问我:“你说什么?”
我说:“牛死了,我们的牛死了,我们那三头牛都死了……”
“你胡说!”杜大爷弓着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说,“你胡说什么呀,我离开时它们还活蹦乱跳,怎么一转眼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死了,看那样子,好像都是自杀……”
“你就胡编吧,我活了68岁,还没听说牛还会自杀……”
杜大爷往我们挂牛的地方跑去。
杜五花问我:“罗汉,你弄什么鬼?”
我说:“谁跟你弄鬼?你爹把牛扔了不管,跑回家来搞资本主义,结果让三头牛上了吊!”
“真的?”杜五花扔掉韭菜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就往河堤那边跑,她的手像铁钩子一样,她的胳膊力大无穷,我几乎是脚不点地地跟着她跑,边跑她边说:“你是怎么搞的?我爹不在,不是还有你吗?”
我气喘嘘嘘地说:“我睡着了……”
“让你看牛你怎么能睡着呢?”她质问我。
我说:“我要不睡着你爹怎能跑回家割韭菜?”
我还想说点难听的话吓唬她,但已经到了槐树下。
杜大爷拽着缰绳想把牛拽起来,但拽不起来。我心里想,牛都死了,你怎么能把它们拽起来呢?杜大爷掀着它们的尾巴想把它们掀起来,但掀不起来。我心里想,你怎么可能把一个死牛掀起来呢?虽然他没把牛弄起来,但经他这么一折腾,我看到双脊的尾巴动弹了一下。老天爷,原来双脊还活着。既然双脊还活着,那么,大小鲁西更应该活着。果然我看到大鲁西晃了晃耳朵,小鲁西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鼻孔。发现三头牛都没死让我感到很高兴;发现三头牛都活着又让我感到很不高兴。那时候我正处在爱热闹的青chūn前期,连村子里的狗都讨厌我。我希望村子里天天放电影,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希望村子里天天有人打架,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希望天天能看到红卫兵斗坏蛋,但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没有了上边所说的这些大热闹,那么生产队里的母牛生小牛、张光家的母狗与刘汉家的公狗jiāo配最好能天天发生,但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老董同志来给牛割蛋子这样的热闹能够每天发生吗?当然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如果这三头牛一起上吊自杀,这个大热闹足可以让全村轰动,而这令全村轰动的大事与我直接有关系,你想想这会让我的生活多么充实,这会让我多么令人关注,人们必定眼巴巴地望着我、盼着我讲出事情的前因后果,那会让我多么神气。可是,三头牛一个都没死。杜大爷瞪着一大一小两只眼,对着我和他女儿吼:“你们俩死了吗?”
老东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让我跟他的女儿死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这话虽然不是好话,但我听出了亲近,好像我跟杜五花有着特殊关系似的。我又想其实我跟杜五花的关系就是不一般,我曾经……
“别傻站着了,帮我把牛抬起来呀!”杜大爷说。
于是我上前揪住了双脊的尾巴。
杜五花一把将我读到一边,什么也没说,她什么也没说就弯下腰,自己揪住了牛尾巴。
我上前抱住了牛脖子。
杜大爷把我推到一边,亲自抱住了牛脖子。
最后,我只好站在杜五花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腕子。
我们一齐努力,将双脊抬了起来。
我很担心把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其实我是有点盼望着将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能将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肯定也是一件大事,甚至会比死三头牛还热闹,但牛尾巴还在牛屁股上我们就把牛抬起来了。
抬起了双脊我们紧接着把大鲁西抬起来。
然后我们又把小鲁西抬起来。
我们把三头牛抬起来后,杜大爷马上就转到牛后,弯下腰去仔细观察。
我和杜五花也弯腰观察。
大小鲁西的蛋皮略有肿胀。
双脊的蛋皮大大肿胀,肿成了一只饱满的大口袋,比没阉之前还要饱满。颜色发红,很不美妙。而且这伙计还在发高烧。我站在它的身边就感到它的身体像一个大火炉子似的烤人。
杜大爷解开了牛缰绳。他把大小鲁西的缰绳jiāo给我,他亲自牵着双脊的缰绳。他对五花说:“你回去吧,让你娘擀一轴子杂面条,待会儿我和罗汉回去吃。”
杜五花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我,我也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她的爹。我心里想,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我又看看杜大爷,我看到他老人家的脸慈祥极了。我活在人世上14年,还从来没见到过像杜大爷这样慈祥的老头。
我们拉着牛,在胡同里慢吞吞地走着。杜大爷咳嗽了几声,说:“罗汉小爷们儿,其实,你是咱村里最有天分的孩子,他们都是狗眼看人低,我把这句话放在这里,20年后回头看,你保证是个大人物!”
杜大爷的话我真是爱听。
他说:“咱爷俩一夜都没合眼,双脊的蛋子还是肿成了这样,可见这头牛不能阉,人家老董同志也说不能阉,这头牛配过牛不能阉了,你麻叔非要阉,所以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责任也落不到咱爷俩头上,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极了!”
那天早晨,杜大爷没有食言,他果真让我到他家去吃了一碗杂面条。他的老婆也就是杜五花的娘对我还挺亲热,我吃面条时她一个劲地往我的碗里加汤,好像怕我噎着似的。杜五花态度蛮横地对她娘说:“你一个劲地往他的碗里加汤gān什么?”她娘说:“吃饭多喝汤,胜过开药方。”杜五花不理她娘,把一个咸鸭蛋几乎全抠到我的碗里。那huáng澄澄、油汪汪的鸭蛋huáng滚到我碗里时,杜大娘对着杜五花挤鼻子弄眼的。使眼色,杜五花装作看不见,连杜五花都装作看不见,我更没必要冒充好眼色。我毫不客气地一口就将那个鸭蛋huáng吞了,免除了杜大娘再把那个鸭蛋huáng抢走的危险。仓皇之间没顾上品咂鸭蛋huáng的味道,这有点遗憾,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因为在我吞蛋huáng的同时,杜大娘抢蛋huáng的手已经伸过来了。杜大娘气呼呼地说:“你这孩子,真是有爹娘生长无爹娘教养!人家都是一丁点一丁点地品品滋味,你竟然一口吞了!”杜五花替我帮腔道:“不就那么个鸭蛋huáng嘛,您嘀咕什么?!让人吃就别心疼!”杜大娘愤怒地说:“不是我心疼,我是怕他吃坏了嗓子。”我说:“大娘您就放心吧,我跟方小宝打赌,空口喝了一斤酱油,嗓子还像小喇叭似的。”杜大娘撇撇嘴,转身走了。杜五花对我眨眨眼,鬼鬼地笑了。这一笑让我感到她和我心连着心,这一笑让我感动了许多年。
那个白天,我和杜大爷牵着牛在村子里转。时而杜大爷牵着双脊在前,时而我牵着大小鲁西在前。我在前时我的心情比较好,因为看不到双脊的蛋子。我在后时我的心情很恶劣,因为我没法不看到双脊那越肿越大的蛋子。转入大街转小巷,起初我们身后还跟着几个抹鼻涕的孩子,但一会儿他们便失去了兴趣。小孩子们走了,苍蝇来了。起初只有几只苍蝇,很快就来了几百只苍蝇。苍蝇的兴趣集中在双脊的蛋子上。它们叮住不放,改变了那地方的颜色。苍蝇让双脊更加痛苦,我从它的眼神里看出了它欲死不能的神情。我折了一束柳条,替它轰赶苍蝇,但那地方偏僻狭窄,有很多死角,另外还要拂蝇忌蛋,所以也就gān脆不赶了。
杜大爷让我看着双脊,他去向麻叔汇报双脊的病情。
杜大爷回来,气呼呼地说:“麻子根本不关心,说没事没事没事,他妈的巴子,他没看怎么知道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