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晚上,他会站在自己屋内,从窗缝中看月色映天,他总是想起儿时那似梦境一般的场景一绿袍小童低垂双目以枝叶拥他。不知那那树妖,现在是何种模样呢。
有一次,他外出偶遇一恶妖正在吞噬小妖,他将恶妖封住驱逐时也受了伤,待恶妖形散他才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只小妖狐,想来那恶妖吃掉的是它母亲。他又想起儿时战乱的场景,便将那小妖狐带了回去。
那晚,坐在后院廊中为小妖狐包扎好伤口,只觉身后有人,他转过头,只一眼,便知那定是那树妖。
那妖一身长袍颜色正如这个时节他枝叶的颜色,一双眸子如枝干般木棕,样貌也不再是小孩模样,身形高挑,身上的气息如卷着泥土和春露而过的风。
“你来了。”他笑弯了眼睛,对着那妖说,就好似于一位日日相见的老友那般自然。
他将那受伤的妖狐放到树妖怀中,一时间恍若回到最初,那双手也曾这样将自己圈在怀中。
这世间的妖物他也见了不少,有善有恶,有的痴情有的薄凉,其实说起来与人也大体上无异,但如这树妖的般淡而不冷,柔而不露的,却当真没有。
那夜春风清,徒醉人,只化眼中一片净土。
那之后那树妖经常会化作人形来他的院中坐一坐,只稍稍侧目便能看到院中绿袍映得水漾三分。
就这么有时十余载,他从未言语当年之事,树妖也未多露何情,许对Cao木而言世间总是长的,情也是慢的。
他煮水为二人添茶,手起落间露出已是半浅的朱砂纹,树妖问他那是什么,他看了看,笑着说,那是他的命数。他知他终逃避不过天命,却从未觉得恐慌,这销樟院,娑罗棉都在眼中,又有何可慌的呢。
可那次受伤,他是真的慌了。他知自己命数将空,若此时有人来就自己怕是要耗上全部生命。他见那树妖匆匆而来,毫不犹豫地将他挡在门外,他知树妖最终是走了,可他心中却也悲痛的无法自已。
后来他去到那娑罗棉树下,当真想好好抱一抱那树妖。这众生如何人间如何,他看得透读得懂,他的命数几何也早早了然,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念那时恩情,相伴换友人。
可心上却脱不得红尘,许是真的无法可救了吧。他渡众生芸芸,只为换一私情。
春花,夏暑,秋枫,冬炉,人间二十余载,他已是中年,鬓间出了白发,他都一一藏起。
四十年说长也长,渡化九十九已是功德圆满,可说短却也太短了。
他自知命数将至,那夜他额头抵于树干,却不想那树妖竟也与他相抵。四十余载,肌肤相近,虽只一瞬,却也足够让他执迷不顾痴枉相对。
他给树妖的并非是渡化的经文,而是可强行化做半妖留于世间的法术。但半妖无法化形,也无法修化,除了漫长无尽的寿命和无言的寂寥,再无其他。
在法术将成时,他张口说了句谢谢。
谢谢儿时救命之恩,谢谢日日相伴,谢谢你应我一情,这世间我可渡九十九妖鬼,便一定也可渡你。
待他再睁眼,他已成了池中鱼。木兰为色,眉心一点红。
销樟院渐渐空了,r_ou_齿和尚之名也渐渐被人忘了,可那娑罗棉树却一直春来秋往,而树妖化行安于院中。
虽不可言,不可近,但日日相望,也是好的。
树妖衣袍颜色渐深,鬓间也有了白发,皱纹也多了,他都瞧在眼中。
百年过,树妖已垂垂老矣,他知时间也要到了。恰是石屿闯入,便附身于石屿身上——
我如约来渡你了。
来世就不见了,我的痴缠再不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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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石屿脑中映出以为身披袈、裟的和尚,细眼浅眉,额间点朱砂,唇间咬一白花,待那和尚睁开眼,额间朱砂似被风吹散,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石屿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卧在娑罗棉树下,苏弥的外袍还搭在自己身上,似乎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一般。
不过忽然童果的声音传来:
“你看你看,开花了。”
一树白花,花蕊为棉。
“还不到开花的时候啊……”童果一边翻着记载,一边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语。
还未等童果语落,那树上的花纷纷盘旋落下,花瓣无一相离,朵朵都是完整的花落在地上,宛如一场春花雨。
然后那娑罗棉树一下子就枯萎怠尽,再一晃神,微茫四起,那么粗壮的一棵树就消失了。
童果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
“我去……发生了什么?”
“他入轮回了,”石屿蹲下身子,伸手抚上那片原本生长着娑罗棉树的土壤,“有人陪伴你数百年,也是好的吧。”
童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站在一旁,刚想上前去问问石屿刚刚怎么了却被百子归拉了回去。
百子归上前一步,走在石屿面前,微微俯身颔首:
“你刚刚大约是入了那树妖所创之境,此次邀你同来,除去早上我所说之由,也是有长辈嘱托我。”
“世间万物虽皆异,但若有同则可相近。那树妖所创之境,连苏弥都不可进,你却进去了,现下看来,你许就是我的长辈所寻之人。可否与我一同去一个地方。”
石屿有些疑惑的看着百子归,虽然不知道他口中的长辈找他有何事,但他潜意识中想拒绝。
然而石屿还没开口,苏弥却挡道了他身前:
“我以为我已给了你们警告,但现在看来你们百家那些人还是不死心。”
“苏弥,你明知……”
“我知晓的自然比你们这些凡人多,可这一世,他就是石屿,不会再是你们所寻之人。”
说罢苏弥吐出口中烟雾,又以烟杆在空中点了三下,顿时烟雾四起,再不见何。
一片烟雾中,石屿感觉自己被人揽入了怀中,那人在他耳边轻声说:
“走吧,回家了。”
第33章 细鸟(上)
待烟雾散去, 石屿发现自己已回到便利店中。
苏弥的神情倒是自然,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把屋内百子归原本留下的阵法用脚划拉几下弄乱后,就站在一旁点上了烟。
石屿抿了抿嘴,刚刚定是苏弥将他带回来的,但苏弥的妖力不是被封了么……
他有些迟疑地看向苏弥,明明有很多想问的,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他知道苏弥一定是有事瞒着他,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的也并不想知道那个答案,只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有点想獜那个小东西了,”苏弥眼神往外瞟了瞟,“好像来这里之后还没去过驺吾家。”
石屿大概猜得出苏弥的意思, 他们二人留在这里, 百子归肯定还是要找过来的, 即便可以挡在门外但被周围人看到也是麻烦,于是石屿点点头,说:
“恩,那去吧。”
苏弥甩了甩尾巴,看着石屿写了张便条——“有事外出,暂停营业”用胶带贴在了玻璃窗上, 又从货架上装了一些零食, 才又回到客厅。
“可以不用走的么。”石屿稍稍抬头看向苏弥。
苏弥愣了一下,原本他还在想要怎么解释自己可以将石屿带回来的事, 听到石屿这么说心中一暖,这小家伙是信着自己的啊。
于是苏弥以手引烟,绕于二人身侧,而后烟雾四起看不清其他。石屿下意识的闭上眼,还没等再睁开眼,就听到了一声有点粗犷地尖叫——
“啊——!”
苏弥啧了一下,顺手就封住了正换着一半衣服的驺吾的嘴巴。
石屿看了看四周的屋子,以及只穿了内裤,声音戛然而止努力用衣服挡住自己的驺吾,不知怎么竟觉得有点开心,大狮子妖力没有被封好像也挺方便的。
獜看到是石屿和苏弥,颠颠儿地就跑过来,往石屿身上拱着。石屿把它抱起来,又从包里掏了根火腿肠给它。
驺吾刚刚解了自己嘴巴上的法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就被敲响了。
“阿吾,怎么了?”
驺吾赶紧跑到大门前,稍稍打开一条缝:
“我朋友来看我,闹着玩呢。”
“朋友?以前怎么没见你提过。”门外的人有意往里看了一下,但因为驺吾只开了一条门缝,所以外面人也只看到了抱着獜的石屿的半个身子。
“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好久不见有点激动。”
“哦哦,那你们好好玩吧,有事情再喊我。”
驺吾关了门,才舒出一口气,瞪了苏弥一眼:
“你也不和我说一声,还有,你就不能走大门进来么?”
“刚刚那是你那邻居?”苏弥完全无视了驺吾的话,自顾自地就坐在了地毯上。
“恩,就之前和我出去玩的那个大黄,是个警察,住他隔壁真是太幸运了,感觉超级安全,都不担心有坏人~”说到大黄,驺吾一脸兴奋地样子,也忘了自己家现在正是被被“非法闯入”了。
“啧,哪有什么凡人能害到你。”苏弥打量了一下驺吾的个头。
“啊~你真是太讨厌了,”驺吾拉长了语调几乎称得上是娇嗔了,“人界可是很险恶的,我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