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蕊锁上车,将海报筒护在身前回教室,方澄还跟着她。
“你干嘛?”
“你晚上有事吗?”
“有事。”
“干什么?”方澄意外。
“给我爸送报纸。”
方澄当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会“送报纸”,只是不想一个人,脱口而出道:“我和你一起去。”
单蕊被他跟习惯了,无奈地答应了。
单蕊比他小一级,但成绩全年级前十。其他九位都是男生,她曲高和寡,x_ing格内向,基本没什么朋友。
女生不喜欢和太过优秀的女生一起玩,男生看她高山仰止,敬谢不敏。然而对于方澄来说,她不过就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女孩。
她身上有和自己相似的味道。
他们都很贫穷。
他知道单蕊穷,是看到女孩饭卡里只有二十块八角钱的时候。单蕊一周的饭钱是五十块,在这所高等学校十分罕见。她总是最后一个去食堂,绷着脸若无其事地打一份最便宜的酸辣土豆丝,独自到一个角落吃。方澄点一份糖醋排骨一份炸得金黄的小黄鱼坐她面前。
单蕊尴尬地呆了一瞬,又浑不在意地露出笑容:“你这样的公子哥也来这里吃饭?”
方澄歪头用筷子戳着餐盘,若有所思道:“我家也就那样。以前吃一种水萝卜,白白的,清汤寡水,吃了一个星期,都快吃吐了也不换一样。”
单蕊默默地咬着馒头:“你家以前也这么不好啊……”
“不过我妈疼我,偷偷给我塞包子吃。”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单蕊就说起了以前的事。而旁人一旦问起,他必要暴跳如雷,当胸踹人一脚。
单蕊不知情由,似懂非懂地点头:“你妈真好。”
“她?她也就那样。”方澄又兴致缺缺。
他没有朋友,单蕊也没有朋友,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也就混到了一起。
晚上,方澄对严廷晔撒谎补习晚一会回去,男人坚持要来接。两人在电话里吵了起来,方澄对着话筒吼:“我还有没有点自由了!跟跟跟,你要跟到什么时候?我是不是永远都离不开你了?跟是吧?”
方澄打开摄像头,对着喧喧嚷嚷的教室转了一圈。一双双好奇又嗤笑的眼睛投s_h_è 过来,备受瞩目。
“满意了吗?我可以挂了吗?能不能别再s_ao扰我了?”
严廷晔只好道:“好好,宝宝别生气。我在家等你,一定注意安全。”
“谁他妈是你宝宝。”
方澄挂了电话,踩上单车风驰电掣而去。
单蕊等在十字路口,与他汇合。秋凉的夜晚,风吹着两人的衣衫。路上罕少的行人,路灯昏黄,抽离成一条条的光线,隐隐的车流声。学校旁边是一座公园,夜里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车轮碾过落叶的声音。
两人随便聊着些什么,周杰伦发的专辑、新来的英文老师、背诵的大题,还有零零碎碎同学之间隐秘的小战争。
单蕊懊恼女同学对她的小排挤,方澄给她出主意。单蕊无限崇拜地,你真是太厉害了,没有你想不到的。方澄笑笑,这都是他玩剩下的小把戏。聊天过程中,单蕊表现出对他世界的好奇。她频频发问,啊还可以这样吗?还有这样的事?她惊讶又感叹,最终却保持距离地笑了笑。
两人骑到一片高档小区,单蕊失去了笑容。前方一片漆黑,她却不假思索地往里面骑,方澄紧跟上。到达一栋小高层,单蕊说,到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拿好海报筒,按响楼下的门铃。
静谧的夜,楼道里透出温暖的光线,防盗门外却是寒津津的。夜色吞噬了这片区域,旁边开了一株很高的月季,大白脸盘儿,开得很盛了,显出盛极而衰的颓势,像老去的宫女。
而黑暗吐出来的,是背光里女孩单薄的身影。
过了很久,对方没有回应。女孩上去又按了一次,依旧站好等待。
方澄远远看着,觉出了些不同。
当时间漫长到不记得多久,漫长到半边身子都冻僵了,漫长到女孩都觉出了尴尬,企图再上前按第三次铃的时候,机器里忽然响起了一个男声:“谁啊?”
“额……爸爸,是我。”她连忙道,话太急有些紧张又磕绊。
“哦,你。”
男声说完,话筒里出现一个女声,似乎是在哄孩子:“谁啊,大晚上的还到别人家里来。”
“你别管了。”男声道。
“什么事?”
这是对她说的。
单蕊忙道:“我来送报纸。”
“放下面邮筒就行了,以后不要按门铃了。”
“哦哦——”眼看着男人要挂,单蕊急了:“爸爸,钱还没给我。”
“什么钱?”男声疑惑道,口气不好。
“这周的生活费。”
每个字都似乎是拼命咬出来的,说出来只觉得从头到脚泼了一盆污水,侮辱到底。
男声厉声道:“怎么又要钱?上次不是给你了吗?你们不能只靠着我啊,你妈呢?她干什么去了?”
男人还要说,里面的女人叫起来了:“哎呀,宝宝哭了。你能不能别在那磨蹭了!”
单蕊头皮发麻,顶着压力:“爸爸,我……”
方澄看不过去了,上去拉她。单蕊仿佛要哭出来,她挣开方澄的手,倔强地等在那里。
“行了行了,我把钱扔下去,你接着。最近不要来了,你阿姨心情不好。”
“好的好的。”单蕊破涕为笑,她巴巴地望着十七楼,电话挂了,半空中坠下一个药盒,飘飘荡荡偏离了方向,女孩飞跑过去,从Cao丛里捡出三百块钱。
有点少,不过可以下次再来。
单蕊攥着钱,骑上车准备回家。回头,方澄还站在那里:“走啊。”
“别再来了。”
“不啊,我一周就见一次爸爸嘛。”女孩满足地道。
“这不叫见,这叫听。”
“听也行。”
“听他骂?”
“……你别这么说我爸爸。”
“什么狗屁爸,他根本不关心你。”
“他关心我。他不关心我,他给我钱干嘛?”
单蕊推着车走,有点生气了。
“那叫施舍,甩你脸上三百块钱,你还高兴地数着呢。”
“……”
单蕊胀红了脸,嗫嚅不语。
方澄脸上现出报复的快意:“他根本不爱你。他不管你,他不要你,他更不会关心你,你别做白日梦了!”
“不!!他爱我!”单蕊骤然爆发:“是阿姨有了小孩,很忙很累他才会心情不好的。只要我乖,争气一点,他不会放弃我的!”
单蕊看着真得要哭了,她极力忍住眼眶中汹涌的热意:“你不了解别人的家事,能不能不要随便置喙。这不关你的事!你真的太讨厌了!”
女孩骑车而去,方澄站在那,身体里的那股泼天恨意还在凶猛冲撞,久久无法散去。
两人隔了段距离一前一后在大街上走,尽管方才吵了一架,单蕊却并不怎么生气。她甚至很快平复好了情绪,回头叫大伤元气的方澄:“你走快点。”
两人推着车拐进一个老旧小区。这边大部分住的都是退休老人,年代久远,楼面的墙已经斑驳了,生出了大片苔藓。月亮门缺了几块砖,像是被天狗咬去了一样,坑坑洼洼参差不齐。单车在崎岖不平的石路上颠簸,浓重的油烟味从铁锈的窗户里飘出来,不知道晒了多久的一条秋裤挂在外面,吹成了干抹布。
单蕊停下车,对他说:“到了,你回去吧。”
“我陪你上去。”
女孩没什么话,兀自将车锁好上楼。逼仄的楼道只容一个人进,楼梯很高,光线昏暗。有人家的狗狂吠起来,一个劲往铁门上扑。在一片惊天动地的狗吠声中,两人摸黑前行。单蕊心情又不好了,她一直在踩楼梯。声控灯迟迟不亮,当然,她知道是不亮的。年久失修,灯泡早坏掉了。但她还维持着她那可笑的尊严,绷着脸继续踩。在很多时候,很多个瞬间,她都能体会到这种不得不低头的屈辱。她以为她能习惯,可在别人面前,她还是不行。
踩踏声混着狗叫,在乌漆嘛黑的楼道里听得人心惊r_ou_跳。
方澄怕狗,很想就这样掉头就走。管他呢,回到父亲的怀抱里去,回到温暖的房子里去。他有一百种理由摆脱这种黑暗的生活,然而他一步都迈不出去。
单蕊单薄的背影,苍白而脆弱的侧脸,透过窸窸窣窣的光,给了他一个朦胧的影子。那影子仿佛埋在他心底很久了,他们都是孤苦的人,坐在地狱的罅隙里。
在方澄觉得时间漫长到要把他淹没的时候,单蕊打开了家门。
这是一个旧房子,像是储藏室,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两间屋子,一张床。老派中式家具,黄花梨木橱子,应该是老一辈留下来的。饭桌上留着一份菜,苦瓜炒蛋,并一个馒头。冰箱门上贴了个便条,上面写:“妈妈值夜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