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临走那天早晨,爷爷煮了一碗长寿面,说好多年没给你过生日,今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施野心里酸楚,87岁的老人操劳一生,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亲人,却无法长久陪在他身边。
谈起父亲的事,爷爷说当年因为母亲和他离婚,消沉了很长时间。
你的父亲是个好人,他太听家里话,唯一一次忤逆就是那段婚姻,明知母亲带着企图而来,却假装那是爱情,心甘情愿接受了。
生下你之后,她的户口终于可以从农村转到城市。
你一岁那年,发了高烧,我嘱咐她带你去医院,下班回家一看,你躺在床上,她在客厅看电视,等我抱起你的时候,已经无法哭出声,差点死去。
还不会说话那年,每天夜里都要起来煮面条喂你,一点点嚼烂,再用小勺放进你嘴里,那会儿你多听话,轻轻一拍便醒了,从来不吵不闹。
直到上幼儿园,才开始觉得头疼。一出校门便嚷嚷要这要那,你奶奶心疼你,总是有求必应,她过世以后,我才慢慢把你这坏毛病矫正过来。
初中前两年,是你最叛逆的时期,夜夜不归宿,我满大街去找你,后来把你锁在家里整整一个月,若没有这样做,只怕你已经变坏。
母亲待你再薄凉,也是给了你生命的人。
不要恨她。
施野彻夜无眠。爷爷说的话一层层拨开时光,把他带回遥远的小时候。
没有谁的过去纤尘不染,那些无数次被人抛弃的过往,曾砖块一般压在心上。
原来谁都艰难,每个人的背后都有太多不由衷。
凌晨五点钟站在阳台上,闻着故乡空气中弥漫的尘土味道,终于原谅了那个女人,和远走高飞的父亲。
爷爷还在梦中,施野走到他的床前,弯下腰轻轻理顺老人发丝。
“你要走了?”爷爷睁开眼,隐隐透着不舍,施野点点头,放下一张存折,嘱咐老人照顾好自己,若太寂寞,便请个保姆。
爷爷笑了,看着如今的施野,只觉欣慰。
没有回伦敦,施野启程赶往多伦多。和戚龙约好看一场音乐会,若航班准时到达,应该赶得及。
风尘仆仆归去,远远便看见戚龙拿一张报纸坐在候机大厅。
长时间分离的思念,旅途的疲惫,在迎上他笑容那刻幻化成飞烟。像两个老友,笑谈着离去。
施野拿出礼物,是一块观音吊坠,和女人送的颇有几分相似。
戚龙兀自驾车,伸过头让他替自己系上,冰凉触感贴着胸口,传达的却是虔诚美好的心愿,一生平安。
“你信佛?”戚龙问道,
“不信,”施野笑,“过去一直找不到可以信什么,亦不愿将就,神和佛毕竟太过遥远虚幻,”
“现在呢,找到值得相信的东西了?”
“找到了,”
“是什么?”
“自己,”
第二十二章
多伦多的阳光很充足,戚龙住的地方在郊区,每天必须起很早才能赶到公司。施野脱了衣服,泡在别墅后面的游泳池里,碧波清透,十天休假还剩三天,只想在这里安静的陪他看日升日落。
有时候会在路灯亮起的时候站在街角,远远看见那人车灯耀着白光而来,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被照亮。
一个人在伦敦几乎从不下厨,最多洗净蔬菜水果,拌上沙拉酱生吃。
而在这里,施野常常把那套和爷爷学到的厨艺展示给他看。
那人微笑的样子很舒服,施野曾问过,大学那会儿你终日凶神恶煞,怎么现在完全变了。
戚龙回他,那个时候你不也歇斯底里,时常让我感觉不知哪天会被你杀了。
施野低着头笑,把嫩嫩的煎蛋戳破,蛋黄溢出,流在画着天使的盘子上。
05年6月,加拿大议会接到了来自自由党提出的关于同性恋婚姻合法化法案。
戚龙话语里透着欣喜,跃过大西洋,向这边的施野炫耀,不如你移民吧。
施野捧着电话,目光穿透绵绵阴雨,层云背后,分明看见了一束阳光。
若用心发现,生活总会有惊喜。
可等不到惊喜来临,命运再次发生了逆转。
7月7日,伦敦地铁遭到袭击,公路上的电子看板写着“AVOID LONDON”,绕开伦敦。而戚龙却在那天清晨抵达机场,乘地铁赶往施野的公寓。
一切都太突然,所有电视台不停转播爆炸现场的画面。军警,防爆,消防,惊慌失措的路人,在那天早晨,陷入噩梦。
施野忘了有没有关上门。所有人都从反方向逃离,唯有他,向爆炸中心奔去。
警戒线拦断了他和他之间的路。
鲜血淋漓的伤者被陆续抬出,一起又一起爆炸相继发生,整个伦敦,弥漫在层层血雾里。
若没有亲身经历过,谁能想到,那些鲜活生命,会如此脆弱的离去。
一整天的寻觅,直到夜幕降临,施野才被赶到的女人带走。脸上没有一丝生气,坐在车里,摇摇欲坠。
女人不忍,打开广播,持续报道一刻也不曾停过。
终于念到遇难者名单,当那个名字灌入耳里,空气仿佛灌了铅。
施野沉沉睡去,像被人斩断双手双脚的小兽,再也没有挣扎的力气。
四天后,戚龙的家人赶到伦敦。
神圣的天主教堂里,众人皆在祷告,祈求逝者永生,与上帝同在。
施野坐在最后一排,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那双空洞的眼,已经烧成灰烬,只默默听着唱诗班孩子的歌。
没有人哭,若在逝去的人面前流泪,他的灵魂便升不了天堂。
施野低下头,身上还穿着他留下的衣服,那些挥之不去的味道将永远铭刻在心里。
终于起身离去,雨过天晴,阳光密密麻麻洒了下来。
施野抬手遮住眼睛,阻止将要落下的东西。
第二十三章
施野离开了伦敦,女人和Wendy去送他那天,英国人还未从悲痛中走出来,而这个来自东方的男人,在默哀的人群里,迎来他二十九岁生日。
爆炸现场有人点燃蜡烛,有人摆了几支鲜花。
风很大,吹得施野眼前一片模糊。Wendy拉着母亲的手,惴惴不安,年幼的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着地上还未清洗干净的血渍,出神了许久。
那并非画本上的颜料,也画不出美丽小鸟和天空。
“Uncle,不要难过,”终于紧紧抓住施野的手,Wendy知道这个人就要走了,难过在她的眼里,就是每晚会打电话给她讲故事道晚安的Uncle一句话也不说,就连平日最讨厌的青椒也乖乖吃下去。
女人和施野在机场大厅拥抱后,沉默良久,对他说,这不是终点。
下一站是哪里,施野似乎忘了,任凭飞机将他带走。不是想要逃避,经历过那么多,他不允许自己软弱,只是心里有个洞,在伦敦,除了呼啸而过的空气,一无所有。
又是一场漫长路途,昏昏沉沉睡去,后半夜忽然惊醒,以为还在多伦多,猛然间睁开眼,才知身处一万米的高空上。
塔希提岛,是个阳光普照的地方。
踏上岛屿的那刻,施野有种与世隔绝的清净感觉。没有人认识他,却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报以微笑。
水果和海滩,阳光和美女。施野每天踩在软绵绵的沙砾上,留下一排排脚印,待潮水涌来,再将它们卷走。
认识了一户当地土著人后裔,他们用施野听不懂的语言唱歌,夜里围在篝火边烤肉畅饮。
05年7月末,那份关于同性恋婚姻的法案终于通过。而施野知道,它将永远与自己无关。
后来施野还去过很多地方,有些甚至连地名也忘了叫什么。
两年时光,730天,全部耗费在不停更换的旅途上。
而有的东西,不是你不去想,不去看,便会不存在,或者当它没有发生。
记忆里斑驳的,破碎的画面其实都如此珍贵。若再重头一次,谁也无法确定会不会沿着同样的路走一遍。
终于在一个暖阳初升的早上,施野决定回到多伦多。
道旁的花草,偶尔穿梭的汽车和路人,一切都没有变。
戚龙的房子也还在那里。
原以为会空空如也,或是已经出售。当靠近的时候,恍惚看见一个女人在里面,穿一身黑色绸缎连衣裙,优雅大方,典型的东方人。
施野上前敲开了门,女人在看到他的时候,有片刻错愕。
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女人认识他。走进去才发现,所有家具上都蒙了布,拉开一看,一丝灰尘也无。
“我是他的前妻,”女人指了指门口的旅行箱,“这次回来,只想完成他的心愿,”
一个黑色丝绒盒,两枚同样大小的戒指,由那个人的前妻递给自己,打开后才发现,内里的白丝缎上沾满了血,大概再也洗不掉了。
两年前的礼物,那时迟到一刻,便成一生。
第二十四章
回到伦敦那天,女人没有去接他。
刚下飞机便接到Wendy打来电话,在那头不停的哭,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女人被救护车送进医院,乳癌晚期。
赶到病房时,Wendy已经睡着。女人病情稍微好转,便要求把Wendy带到床边。
“为什么不告诉我?”施野难过的看着她,在她脸上察觉不到丝毫对于死亡的恐惧,她一直那样坚强。
“你并非医生,也治不好我,”女人怀里枕着Wendy,一下一下梳理小女儿的头发,
“我们结婚吧,领养手续必须等我死后才能办理,就当我任性一次,请你做Wendy的父亲,照顾好她,”
施野点头答应,一直以来,女人像他的朋友,爱人,和导师,在最困顿和茫然的时候点亮他生命的旅程,不为报答,只是确实想做点什么。
Wendy还那样小,她需要一双羽翼庇护。
婚礼在一个月后举行,除了几个好友,偌大教堂里空空荡荡。
牧师的誓词悠长萦绕,交换戒指,相拥亲吻。
只有他们知道,这吻并不包含**和爱情,也没有渴望一生一世的相依。
却依旧如此虔诚。
后来的日子施野替女人抗下了重担,整个公司,还有Wendy的未来。
女人的病情一天天恶化,她拒绝化疗,在尚未丧失知觉和韶华的时候,切断了呼吸机。
她选择在最美丽的时刻死去。
施野握着Wendy的手,给她希望和力量,弯下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女人曾经告诉过他的话。
这并非终点。
同样坚强隐忍的血液从母亲那里得到延续,Wendy异常懂事早熟。
葬礼那天,Wendy默默看着母亲的墓碑,眼眶里有晶莹液体在打转,却始终未曾掉下。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九岁的女孩儿便会爬上施野的床,靠在他的臂弯里,寻求温暖。
从未想过,没有体会过父爱和母爱的自己,竟然知道怎么宠爱一个孩子。那种本性就像天生的,施野像所有合格父亲那样,满足女儿的一切,同时教会她怎样面对人生。
他把自己没有得到或享受过的爱,毫无保留交付给Wendy。
他们一块儿看动画片,一块儿打游戏,一块儿驱车前往游乐园,辅导她功课和棒球,Wendy天性里有种征服欲,她喜欢竞争激烈的运动。
也会挑一个好天气去郊外钓鱼,Wendy没有耐性,常常坐一会儿便起来走动,施野竖起食指,发出轻声的“嘘”,女孩儿吐吐舌头,又乖乖坐回去,握起钓竿。
时间汨汨流逝,抽屉深处埋藏的两枚戒指光华依旧。
施野偶尔会拿出来,小心的擦拭干净,再放回原处。
有几次深夜里,Wendy看到他站在阳台眺望远方,不小心脱口而出,
“Uncle,那个和你相爱过的人呢?”
没有得到回答,她轻轻踮起脚尖,学着那年母亲逝去时候,Uncle对她做过的动作,小心翼翼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第二十五章
Wendy十四岁那年,施野带她回了中国。
古朴街道早已没了踪影,唯剩爷爷住的单元楼,破旧却依然坚定的伫立在那里。九十多岁的老人走路也要人搀扶,说话很慢,需要长时间倾听才明白他的意思。
施野对Wendy说,这是你的祖父。
Wendy搂着爷爷的脖子亲昵的送上一吻,逗得爷爷乐开花。
所有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老去,逝去。城市在飞速变迁,时光容不得谁停下脚步观摩,波浪一般,把过去卷走,一丝不剩。
施野带Wendy去了很多地方,这个负载深重岁月痕迹的国度,数以亿计的人,每天不停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有的人留下了,有的人正在启程。
那些失去的和得到的,只要不遗忘,它们都将被紧握在手里,每一寸都将成为独一无二的宝藏。
Wendy也爱喝街角那家店铺的豆浆,用她蹩脚的中文,指手画脚,
“一块,五毛钱的,”
施野在一旁安静看着,眼底尽是宠溺。
距离那场灾难五年后,施野终于有勇气回到那个人身边,站在他的墓碑前,任落叶凋零在风里。
漂泊半生,他的骨灰被家人带回故土。
Wendy指着碑上的字慢慢念,她初学中文,天资聪颖,已经会识别简单的汉字。
左下边一行小字,父,母,兄,侄。
最后四个字,爱人,施野。
“Uncle,这上面有你的名字!”Wendy惊呼。
原来他的家人早已知道。
施野弯下腰,轻轻拂去碑上的灰尘,在那个樱花飞舞的时节,终于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