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遗孀,一封无名信件,一条寻找真相的旅程,一段尘封十二年的不伦之恋。
1、出殡 ...
清晨五点不到,窗外下起了细密小雨。风一阵阵吹着窗帘,昨夜忘记阖紧的窗半开着,帘布拍打墙壁的轻响于静谧之中犹显突兀。
艾丽本就半梦半醒,十一点上床,直到三四点才做了个短暂的梦。母亲昨日来过一阵,领着表姐。充满担忧的对她说了些劝慰话语,大抵是天灾人祸,谁也无法阻止,你还年轻,若穆河在世亦希望你能坚强些。
艾丽反握住母亲,温和的笑笑,说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送殡仪式还要麻烦表姐她们多照料。母亲眼底湿透,轻叹一声后,用力抱住小女儿的脸,囡囡,想哭就哭吧。艾丽沉默不语,表姐已背过身去抹了抹泪。
想告诉母亲,她是真的哭不出来,这种话却没有人相信。穆河走的时候浑身血肉模糊,几乎辨不出他的样子,便是那般,艾丽也不曾流下一滴泪。他是她的丈夫,结婚十二年,两人相敬如宾,却始终隔着什么。
艾丽一直知道,他只是丈夫,并非爱人。
表姐请了个作法的道士,推算出殡时间为早上七点二十。艾丽合目安神片刻,在一片漆黑里起身,那套黑色衣服已经提前熨好,她站在衣柜前斯条慢理地穿上。打开卧室灯,入目的雪白基调还是恍惚了一下她的眼。穆河喜欢白色,新房的装修便按照他的想法去弄,除了电视和一些特殊用品,其余一概纯白。有时候艾丽会觉得这房子倒像一座空城,放多少东西进去都填不满,无边无际的白扰乱了视觉,只平添几分沉寂的宁静。
六点半出门,艾丽独自驱车赶往医院。太平间外已经停好送殡的车,亲戚朋友也聚在她的周围,神色凝重。
“你爸起床时有些头晕,不能一块儿去了,”母亲上前抓紧艾丽的手,试图让她安心。艾丽点头,答了句没事。表姐拿着一把香,点燃后递给她,“师傅说让你亲自去放,”艾丽顺从地走到门边,躬身把香插在地砖缝隙里。
随后穆河的尸体被殡仪馆的人抬了出来,外面裹了一层浅蓝色防水布,几个力大的工人快速将他放进专门运送尸体的大巴车下面的冰柜里。艾丽询问,可以出发了吗?师傅看了看时间,挥手说,走吧。
车子一路往西边的郊区开,先运到那儿火化,然后再将骨灰带到东边的公墓下葬。每经过一个路口,师傅便扔出一串点着的炮仗,噼啪声音格外刺耳。艾丽听见他不停地在念着什么,然后又往窗外撒了些冥币。
整个仪式冗长繁琐,穆河的尸体摆在殡仪馆大厅中央,四周围拢了白色纸花,空旷的墙壁上靠满了一排排花圈。作为家属,艾丽站在左边第一个,正中间则是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穆河那边没有一个亲戚到场,只有几个平日交好的朋友和同事。念诵完穆河的生平,宾客站成队列依次走到家属面前一一握手,每个人都对她说,请节哀。
艾丽始终保持淡漠神色,灵魂出窍了一般,无悲无哀。整整两天,她一顿饭也没吃,只在觉得晕眩时喝一些矿泉水。穆河出车祸的消息传来那天,她正在医院做完妇科检查,这么些年,她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无法和他孕育一个孩子。
如今更不可能了。
瞻仰完遗容,穆河便要被推进巨大的焚尸炉。艾丽缓慢的脚步紧紧跟随,最终停在火化室外。起初她以为自己能坚持到底,一如这十二年白开水般的婚姻,扔进石头也不会泛起涟漪。却在穆河一点点融进火光中时徒然跪地,双手指甲死死扣住地面,胸腔似被无数弹药炸裂,鲜血淋漓。
母亲终于抑制不住,放声恸哭。表姐忙牵着老人往休息室去,余下亲朋好友则簇拥着艾丽,试图将她扶起。
“穆河......”艾丽的泪一滴滴砸在地砖上,与表面的纹路混在一起,她是爱他的,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有多么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确实是耽美,短篇,三万内完结。
常常会想爱一个人到底能爱到何种程度,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大概也是我在寻找答案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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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信 ...
跟公司请了三天丧假,艾丽回家后并不急着打整穆河的遗物,而是给他远在老家的表亲打了通电话。比穆河年长的一辈都已不在世,只剩下几个不甚亲近的侄儿。其实穆河留下的遗产可谓颇丰,艾丽想问问那些人,若需要帮助她会尽力而为。
话只开了个头便被对方不耐烦的打断,以为艾丽是想借穆河丧葬之名索要礼金。
“那好吧,再见,”艾丽施施然放下话筒,心存的最后一丝幻想破灭。她曾试图走进穆河的生活,可这个人却像一张白纸。结婚时没有一个亲人到场,形单影只让人怜悯,却从未见他流露丝毫自卑或不快。
最初的疑虑在日后相处中渐渐打消,因为穆河的确是个好丈夫。他努力工作,赚钱,让艾丽过得舒适。会在结婚纪念日送上一份小礼物,若艾丽遇上加班,亦会深夜赶往公司接她回家。他甚至记得艾丽父母的生日,每年安排周到体贴的宴会让两位老人得到不少慰藉。
因着这些举动,艾丽对穆河的猜测便不了了之,他说父母早亡,无亲无故,她便信了。
只是待一切如镜花水月般消逝,艾丽才深觉从未将穆河看透。他们每次肌肤相亲,进入彼此的时候,总有愈发深重的不安伴随而来。艾丽抱着他汗湿的身体,从不开灯的房间看不到任何光亮,猛然忆起某次倏忽睁眼看见穆河满脸泪水的情景。
艾丽觉得头皮阵阵刺痛,那些因挚爱离世而暂时遗忘的细枝末节浅浅浮出水面,此时此刻,她脑海里涌现的东西远不止那么一点。
有人来敲门,艾丽起身去开,是个邮差。“请问有什么事?”这年头还用笔写信的人已经不多,而她和穆河便更不可能了,艾丽以为他走错了地方。
“穆河先生的信件,请查收,”
艾丽接过那封薄薄的信,迟疑片刻才道,“他不在,我会转交,谢谢。”
暮春的雨总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阴暗客厅里光线不是很好,艾丽拿着信走进书房,打开黯黄台灯。信封上的字迹很大,显得有些稚嫩,没有寄信人地址,没有邮编。艾丽翻转信封端详良久,才在背面隐约可见的邮戳上看清发信地点。
湖南省,凤凰县。
像被什么用力攥住心脏,艾丽呼吸渐急,一把拆开了信函,穆河便是在凤凰出的车祸。他说公司安排出差,要在当地停留两日,回程途中遇上暴雨,车子正在盘山公路上顺山而下,雨湿路滑,急转弯时翻倒在沟壑里,一行四人只有他未生还。
“穆河,我在沱江河边的吊脚楼写下这封信,你想吃的腌笃鲜我正在努力学,下次你来就可以尝到。”
艾丽浑身颤抖,新婚那段日子,她每天不断变换菜式,作为江南最常见的腌笃鲜亦不曾例外。穆河却说他吃不惯那种味道,一口都不愿尝。
“这两天凤凰还有点冷,不知你那里天气如何,收到信的时候应该到家了吧?很想和你一起离开这里,可是,你知道的,很多事都由不得我们做主。你留下的那部电影我还没看,一个人总看不进去......”
深深吸了口气,艾丽紧握信纸的手关节已微微发白。她疲累地蜷缩进宽大藤椅里,这便是答案么?那种若有似无的不安全感如今被证实并非毫无根源,再聪明的男人也逃不过女人天生敏锐的直觉。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两人之间是否有第三者插足,尽管穆河的一切看起来都如此理所当然,甚至好得有些不真实,却总有种难以言喻的特殊感觉萦绕不散。穆河常在半夜两三点突然苏醒,然后独自到书房翻阅一些文件。每年总要出差几次,目的地并非大城市,都是些算得上偏僻的小城。
艾丽也曾偷看过穆河的手机和电脑,却干净得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她痛恨自己的行为,又无法控制。沉默地望着那封摊开在桌面的信,不知该松口气,还是重新审视这段婚姻里谁才是真正的背叛者。
人死如灯灭,艾丽从抽屉里拿出穆河的遗像,询问自己,是否该查个究竟。
随手抽了一本书架上的书籍,艾丽翻阅了几页,眼前所见却是穆河在书桌前专心致志的模样。指腹一点点摩挲漾着墨香的纸张,仿佛与他生前残留的指痕重合。
忽然,一封信从书中掉落。艾丽忙捡起来看,信封上是与之前那封所出无二的字迹。
一个念头闪过,艾丽不可自抑地起身将那些摞满书架的书一本本翻开,一封,两封,三封......如雪花一般飘落的信灼疼了她的眼,弯腰捡起一封,日期久远,竟是七年前。
待艾丽将所有信整理出来,按寄信时间一一摆好,才发现第一封信发自一九九八年,正是她跟穆河结婚的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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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启程 ...
从杭州到凤凰路程不长不短,艾丽站在火车售票大厅等待安检。所带行李只有几件薄衫,一台笔记本,一幅地图,还有那四十八封来自全国各地却出自同一人手的信。她向公司请了年假,临行时通知了父母,说要去旅行,顺便散散心。老人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叮嘱了许多,大概还是放心不下,却又无能为力,纵然再挂心,有些结只能自己去解。
没有选择飞机,艾丽觉得有些线索还需慢慢理清,沿途的时间正好可以用来打发。她打开第一封信,泛黄纸张透着淡淡的潮腥味,行文不长,只有短短两行字。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甚至连开头称谓也省去了,字迹弯弯扭扭,看得出下笔之时指间颤动的力度。邮戳因长时间搁置,已经模糊不清。艾丽将它拍下,传进笔记本里放大数倍,又一封封比对,终于认出发信地址,依然是凤凰。
车窗外大朵大朵浓云迅速飞过,有乘务员推着贩卖食品的车经过,艾丽买了一瓶水。沉沉倚着窗子,她说不清此刻是何感觉,许久,眼底泛着哀伤笑了起来。依稀可见的答案就在眼前,她几乎要为自己的敏锐度鼓掌叫好,正是那股始终怀疑的心思支撑她没有倒下。若她与穆河之间果真心心相惜,至死不渝,听到死讯那刻只怕她亦成了行尸走肉一具。
心存感情,才是最大的伤害。
他们是相亲认识的,那年自己二十四岁,正巧两人一般年纪。那个穿一身浅灰色西服的男子,提了一袋鲜黄桔子来到她面前,腼腆笑容忠厚诚恳。艾丽至今也很难忘记他当时的样子,原本还有些抵触的情绪在迎上他的眼神时无声消退,离别时分甚至忘了女人该有的矜持,竟主动问起他的上班时间和电话。
艾丽家境良好,父母皆出自书香门第,祖父母亦是老一辈教育家,挑选女婿只看重人品,而非身家背景。这使她跟穆河的交往更加顺遂,那个男子温文尔雅,举止谦逊有礼,纵然双亲早亡亦无法磨灭他在艾家人心中树立的形象。
认识半年后,他俩便结了婚。
第一次察觉异常具体是什么时候,艾丽已经忘了。只记得那夜狂风骤雨击打着窗子,艾丽被惊雷吵醒,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她迷糊间看到穆河坐在窗边,空洞眼神痴痴望着远处。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穆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他嘴唇一张一合,断断续续,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艾丽不敢出声,只默默阖上眼睛假装睡着。夜雨下的穆河像一抹幽灵,似乎只该活在那片暗色里。
次日艾丽曾隐晦地询问过他,昨夜是否有心事。穆河莫名微笑,说睡着了怎会有心事。形色磊落,看不出任何破绽。也就是从那时起,艾丽觉得穆河的眼神愈发通透,就像一口幽深水井,只看得见投射其中的倒影,却永远无法触碰。
清晨七点十五分到达长沙,薄凉天光微微透着雾白,艾丽随一起下车的乘客涌出站台,然后往附近汽车站赶去。不施粉黛的容颜略显疲倦,三十六岁,她已不算年轻。自小扎根骨髓的骄傲却未因韶华流逝而湮灭,她一直都很理智,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和别人。这也是为何甘于身处十二年平淡亦诡异的婚姻而从不向外人道出心中猜忌的原因,她不会像别家小女跟父母哭诉那些从未证实的怀疑,尽管婚后第二年开始,她与穆河几乎一两个月才做一次爱。
对于年轻夫妇来说,这很不正常。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穆河在外面真的有人,一定要比她貌美,比她有姿,如此才有足够理由说服自己,这不是你的错,只因有人比你好。
艾丽买了票,提着简洁行李箱上了车,大多是前往凤凰旅游的人,眼里满是欣喜与渴望。那座古城的确令人向往,青山绿水,民风古朴,名字也足够诗意。
凤凰,凤凰......不得于飞,使我沦亡...
艾丽心头一震,迅速打开笔记本,输入信中字句,得到的结果便是《凤求凰》。那人是个才女,并非普通庸脂俗粉。然而是何种人物可以苦苦守候一个已婚男人十二年,又是为何未能与她心爱的人缔结连理。若当真爱到那样的地步,穆河为何不娶她,宁可在后来漫漫十二年里相望人海,却不相守。
因为责任?名声?抑或别的什么......一个最隐秘的念头闪过,艾丽苦笑摇头,她至今仍然不信,穆河是因为爱她才娶她。
汽车在中午两点不到抵达凤凰,站在原地眺望远处群山,艾丽有片刻彷徨,决定踏上旅程只用了一夜时间,然而真的到了这里却不知从何入手。再次翻开最后一封信,信纸是小旅馆提供的廉价纸张,信中提到沱江边的吊脚楼。艾丽握着手机怔忪,其实可以直接问穆河公司,这回公差他们所下榻的地点,却迟迟下不了手。
最终还是不希望别人知道她的所为,这是三个人的秘密,一个死了,一个未知,只剩下她自己。
走进一家小饭馆要了碗米粉,艾丽决定沿着沱江一家家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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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证据 ...
手头的线索不多,艾丽也并未抱着一定能寻到那人的想法,所行一路不过听天由命。木制小楼每天都有大量游客进出,艾丽从钱夹里拿出穆河同她的合照,挨家挨户让老板比对。大多人扫了一眼便茫然摇头,都说未曾见过。
日近黄昏,一缕斜阳挨近天际。平底鞋仍然磨得脚痛,艾丽走到路边石墩前坐了片刻,又按逆时针方向沿江寻去。
一眼看去尽是望不到边的人潮,艾丽脸上隐约可见的焦躁神色和周围格格不入,她只顾着逡巡挨家挨户的客栈小店,一遍遍询问,失望后,再继续前行。最后一丝光芒褪去时,艾丽渐渐平和了下来,十来级石阶拦在眼前,她站在仅剩的一家楼外,默默停留了几秒,终于提脚迈进。
迎过来的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太,皮肤黝黑,嗓音干哑,却很响亮。“是要住店么?”她穿着当地人用来吸引游客的古朴服装,据说是纯手工制作,工艺自几百年前便流传至今。掺杂几缕银丝的头发编成长长的辫子,有艾丽的手腕那么粗。
“抱歉,我是想来打听一个人,”艾丽笑了一下,摊开照片,指着西装革履的穆河,“请问你见过他吗?”
老太眼里掠过一瞬失望,微微皱起眉心,眯着眼睛端详照片里的人。大约看了七八秒,老太口中发出“唔”的声音,像是在考虑,艾丽赶紧追问,“你认得他?”
“...有点印象,”老太操着一口浓重乡音,语调也不及先前热情欣喜,“哎呀想不起来了,你问了干啥子?”
艾丽依然含笑,面容恳切,“请你再想想,这个人有没有来过这里?”说完忙从包里拿出一张崭新的钱塞给老太,“帮帮忙。”
老太虽不大乐意,见艾丽这般动作还是吃了一惊,半将半就收下了钱,话也变得多了,“你们是啥子关系?人跑丢了?我想想啊,好像上星期见过他,你也晓得,我们这里天天人来人往,也记不了那么多人...不过这个人倒是眼熟,唔...啊对了!就是他。”
夜过子时,艾丽坐在客栈二楼最里边的一间房里。幽沉月色浸透地面与墙壁,白茫茫一片。这是穆河之前下榻的地方,老太说那几天几乎没见他走出房门,险些以为这位客人悄悄溜了,后来硬着头皮来敲门,问他需不需要什么服务,才确认里面的人还在。退房那天老太因此还多留意了他几眼,她说他一表人才,只是人有些冷淡。
冷淡?艾丽笑了,这个词和穆河丝毫不搭边,他从容儒雅,即使与他长时间目光直视也不会觉得不安,他的眼里有种让人宁定的温柔,每件事、每句话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究竟是自己看错了,还是他伪装得太好?
艾丽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毛毯,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老太说他是一个人来住店的,并未见身边跟着别人。若是如此,那么那个写信的人必定也在这家店里落脚。彼此陌生的旅客进出不息,谁也不会刻意关注别的房间住了谁,住了一个还是两个。
心悸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艾丽不断安抚自己,却耐不住快要寻到真相的激动。若非半夜,她险些再去一户户敲开每间客房的门,她相信这其中必定有那个寄信人。
清早六点左右醒来,艾丽梳洗完毕,从房里搬了条木凳放在走廊上,然后静静观察每个出入这里的人。
一个年轻女子牵了只深棕色泰迪,戴着遮住一半脸的墨镜跨过门槛。察觉到上方投射来的视线,她抬头回望艾丽,两人对视须臾,都不约而同转向别处。
艾丽喜忧参半,不是她。
说不清那种感觉,总能准确判断出微妙的异样,像是天生的。艾丽微微垂下眸,一丝罪恶感簌簌撩拨心头,丧夫未逾七日,她作为妻子却远赴别地寻找逝者出轨的证据,这实在很可笑,也有些可悲。
一楼院落的墙角处铺满了墨绿青苔,那个年轻女子牵着狗悠闲地溜了一圈,又缓步走上楼梯。
“刚来的?之前没见过你,”经过艾丽身边时,女子停下脚步,友好的朝她微笑。
“嗯,”对这突兀的招呼艾丽觉得不适,牵强回笑,等着她离开。
女子却不急,躬身抱起毛球一样的小东西,目光蜻蜓点水般在艾丽脸上来回扫过。看似漫不经心,却听得出主动示好的意味,“凤凰太潮了,不过空气很好。”
艾丽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抬眼问她,“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半个月,”女子声音很轻,如银针落地,“打算待到冬季再走,反正也没什么事。”
“你见过这个人吗?”艾丽忙拿出照片,只注意到女子前半句话,后面的她已无心去听。
“他之前就住在这间房,”其实更想问可曾见过别人出入这里,艾丽屏住呼吸,她看见女子紧皱的眉心一点点松开,两腮泛起浅浅红晕。
“见过。”
冷风徐徐吹打着面颊,艾丽坐在床边仰脸看向窗外。八天前女子曾看见穆河于深夜独自守在走廊栏杆旁,据她说,一开始听见有房间传出争吵声,开了门去看,却又归于宁静,只见一个男人站在一片暗色里吸烟,火光熠熠,惟看清一双深邃的眼睛。
艾丽问过她,如何肯定没有认错人。女子羞涩地笑起来,说那人太过好看,第二天便壮着胆子假装询问一些琐事敲了他的房门。结果自然是徒劳,房里有人在低语,却始终未曾打开门,女子等了许久,最后还是原路返回了。只在下午吃饭时看见男人穿过厅堂,向老板点了一份腌笃鲜和两碗饭,要求送到客房。
情况很明了,穆河与那个隐秘的人争吵过,而二人也确确实实同住过一间房。
艾丽翻开手机信箱,穆河回程途中发来的短信依然安静的躺在里面。是他一贯体贴温柔的字句,问候艾丽的父母身体可好,叮嘱他的妻子不必去机场等候。
这样的丈夫,该原谅么?
即使从一开始便已经背叛了她,那些细水长流的关怀,是否厚重到足以抵消这段名不副实的婚姻带给她的折磨。
艾丽握紧双手,时针滑过十二,今夜是穆河的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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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日沉 ...
拨通穆河单位领导的电话时,艾丽努力作出一副风轻云淡的语气。在对方看来,她不过是还未从悲痛中走出,以致对丈夫生前的点滴仍心存留恋,有时候这些细小的情节往往能带给人很大安慰。
领导和善的讲了许多,从出差伊始到车祸前夕,路程和住宿安排都一一道出,也包括艾丽最想知道的细节。
随行的另一名同事果真未同穆河住在一所客栈,那人遵从单位安排,入住了当地一家四星酒店。而穆河独自在外另寻下榻处的事也是后来才知晓,那位同事只当穆河想体会当地民风,便由着他去了。
“谢谢,”听领导最后安慰的话语,艾丽淡笑着挂断电话。
一些繁乱的情绪直到此刻才依稀辨清,艾丽清冷的目光眺望着川流不息的江水,她的怀疑和不安最终都化为绵绵不绝的怨妒。那些因爱而生的不甘与悲痛,到底还是源自穆河死前同他在一起的人并非这个明媒正娶的妻。
被替代了的位置让她妒火丛生,原来还是在乎的,她一直在乎穆河,在乎他心里有没有自己。
片刻沉寂后,艾丽明了已经无法冷静面对这个未知的情敌,她想要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答案,但它就在眼前,却迟疑了去揭开真相的手。
穆河与同事分住两处,是想方便某些事吧。到凤凰出差也是他主动报名,就如此迫不及待么,若无这趟行程,或许那个七天前还活生生的人正在家中捧着报纸喝一盏热茶。
是谁葬送了这一切。
艾丽扔下手机,失控地冲出房门,一间间去敲隔壁房间。“有没有人!!!出来!”凌乱脚步踏过木地板,发出嘎吱的声响,艾丽疯狂敲打着门,直到每位不明真相的房客疑惑的走了出来。
夕阳西照,天色染了一层淡淡的银灰。
喧哗过后的旅店在人们不断交错的视线中没入死寂,并未着火,也没有什么突发事件,每个人脸上在随后挂了不同颜色。最终一个男子好心开口,“有什么事吗?”他穿一件浅咖色夹克,细长的手指搭在门上,有些惨白。
艾丽始终旁观,她看不到此刻自己的眼神有多愤恨,拇指指甲缓慢叩进掌心,她站定,大声说,“打扰大家,我只是想找一个人,他叫穆河。”
一丝表情变化也逃不过她的眼睛,除去那些茫然的脸庞,艾丽看见站在门边的男子微微睁大了瞳。
她记不清当时是怎样跑过去挡住那只将要关门的手,在最后一秒,她死死抵住门檐。男子皱眉看她,薄薄的嘴唇和指关节一样,不着半点血色。
“你知道他...对么?”艾丽小心询问,莫名紧张起来,像面对一个定时炸弹的两条连线,不知剪下哪条才是生路。
男子沉默许久,似有难言之隐,终归开了口,“你是他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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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故人 ...
太阳完全沉入山那边,橘色灯光照在艾丽脸上,几缕发丝垂了下来,她轻轻抬手拨开。男子则坐在床上,看了一眼茶杯,“要喝水么?”
艾丽摇头,直直盯着他,“穆河...是我的丈夫,”顿了两三秒,她努力组织语言,“你见过他对吗?”
男子这次很坦率,大概眼前女人失魂落魄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生恻隐,便将所知都道了出来。“我没见过穆河,”男子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只见过穆清。”
“穆清?!”艾丽疑惑,迅速打开钱夹递过去,“你再仔细看看,”
“是他啊,穆清,”男子细细端详,又补充了一句,“他说他叫穆清。”
艾丽回到房间,静静思索许久,记忆里并没有穆清这个人,而男子说那日同穆河在旅店公用的饭桌前闲聊,无意问起名字,他却说他叫穆清。
是想隐瞒什么吗?怕被人认出?可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就算道出真实姓名也没有不妥。
艾丽不懂,撒这样的谎似乎多此一举,心却莫名紧张起来,毫无根源。
沉淀了一夜,把聒噪情绪整理好,艾丽站在窗前茫茫然望着远方。还要继续找下去?手上线索已经足够证明穆河生前曾与别人有染,为何还是不能死心。连她也说不清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如果她足够聪明,就应该止住脚步,收起行囊返回故乡,然后让时间解决这一切。毕竟穆河死于意外,由此便苛责那个与他见面的人,确有些牵强。
手机响起,艾丽转身去拿,是父亲的来电。交谈了几句,艾丽尽可能让他们放心,脑子忽地一闪,终于忍不住问,“爸,你记不记得一个叫穆清的人,可能...他可能是穆河的朋友,或者亲戚之类?”也或者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没有吧,穆河的亲戚不是只剩他母亲那边的旁系,没有姓穆的,朋友倒是不清楚,”父亲语速很慢,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你问了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