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灵赋仿若无事发生,对自己突然身处何处也毫不稀奇,他下了床,看着一桌佳肴,对邱心素开心道:“娘,这是你做的?”
邱心素知他醒了,却也不看他,只是摆着碗筷。
她盯着那酒壶道:“是。”
邱灵赋望向窗外,此时皓月当空,又是深夜。
他低眼看了床边,那里正立着邱心素不离身的剑,剑鞘上镀上一层苍凉的月光,显得肃杀冰冷。
邱灵赋看着邱心素,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在邱心素面前的椅子上。又趴在桌上,看琼浆玉液从壶里汩汩流出,落在杯中荡漾斟满。
邱灵赋渐渐看清了杯中的自己,便道:“娘,我死的时候,身边想要有阿魄。”
酒壶一偏,泼洒了几滴,邱心素将酒壶放好,她低眼道:“你知道?”
邱灵赋沉声道:“要是没有解药,你不杀我,我也要受苦的。”
邱灵赋抬起头看向邱心素,又恳求道:“娘,反正我都要死了,我想死得明白。”
邱心素许久才道:“何谓死得明白?”
“我想要阿魄陪我,告诉他我不会再打他骂他,也要你陪我,我想要娘好好看着我。”
邱心素看他两行泪落到酒杯里,默默无声。她还以为他要问那秘密之事。
邱灵赋此时什么也不在乎,人都要死了,还谈什么面子?
他心酸不舍便要哭,他喜欢阿魄便想见阿魄。他挂念邱心素,便也要告诉她自己心中所想。
可就算活得尽乐尽欢,人生还是有那么多遗憾。
邱灵赋急切道:“娘,你是要毒死我,还是要刺穿我的心脏?你的毒下轻一点,让我再见阿魄一面。你的剑也轻一点,能让我的心脏跳久一些。”
他又哀声恳求:“还有半个月那毒才会发作,不能再等等吗?”
这辈子邱灵赋说话,极少有不是细心斟酌的,除了与阿魄说的那些,也只有这几句话是不设防脱口而出。
他头脑不清醒,不知何时邱心素已到他身边,又不知何时将他拥在怀中。
等他呼吸平缓,又为依在邱心素怀中而变得小心,才听见邱心素轻声道:“你与你爹一般聪明,你告诉我,我如何保住你的x_ing命,且不必辜负他的死。”
“娘······”
透过温暖柔软的身体,哀伤的语气,他便能感受到她爱自己。
她爱我!邱灵赋心里怆然。上天真不公平!给了段惊蛰聪明的脑袋,还给他一副冷血的心肠。而自己只能无能地在这里等死,为最后的温存悲喜交加。要是可能,邱灵赋恨不得亲自把他杀了!
“你为何不怕?”邱心素又疑惑道。
许多人在她的剑下痛哭求饶,人人都想活命,为何有的人会不挣扎不反抗,情愿牺牲自己。
就连邱灵赋这样的人也会,他明明那么自私,只爱他自己。
邱灵赋听了这句话,才觉得自己对死亡竟然也毫无畏惧。现在甚至对任何事都毫无畏惧!一个将死的人,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承认所有不愿承认的事实。
邱灵赋道:“娘,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对娘好。”
邱心素默然许久:“你们都以为死了便是对我好。”
邱灵赋听邱心素的声音发颤,抬起头来,看见她一双眼里竟有泪光。
邱心素是天上的月,是地上的雪,也是天地之间无情的剑。她是江湖的一个象征,一个风景,一个极美极狠的幻想。茶楼酒肆里的说书都曾言,她不会流泪,只会杀人。
可他让她流了泪。
他心中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眼怔怔地,最后只得扭头看向满桌子的菜,他像是做错了一般:“娘,是我太鲁莽,让你在这世间没有可以快乐的选择的。”
自己太笨,本不该说那生生死死之事,邱灵赋说着又勒令自己硬下心肠,不再对自己心软。
“娘,你不必伤心,你爱我,阿魄爱我,我便满足了。快吃菜吧,娘做了一桌的好菜,我死前得好好尝尝。”
他夹了一筷子五花r_ou_,塞在嘴中,又给自己到了一壶酒。
自己爱吃r_ou_,也爱喝酒,他要大口吃r_ou_,大口喝酒。
当他正要把酒杯递向口中,便注意到那邱心素含着泪的眼睛便锁在了自己手中。
他佯装未看见,只是道:“娘,我死前想见阿魄,你会让我见的,对吗?”
邱心素听了怔忪着,她眼看邱灵赋就要把那酒杯递到嘴边,她心中如锥刺那般痛苦,下意识便伸出手,将那酒杯打翻。
邱灵赋手僵着,他心里一紧,忍不住哽着嗓子:“娘······”
酒壶乍破碎响,邱心素也将它那壶酒扫落在地上。接着整个身子也跟着跪坐在狼藉的地上,跪在冰凉的酒中。
“娘!”邱灵赋要把她拉起。
邱心素看着满地的美酒碎瓷,嘴里也不知在对谁说:“对不起,对不起······”
邱心素不愿起身,邱灵赋便陪着她。
满桌子的好菜,浸泡在月光里,渐渐冰凉。
屋外月浓寒重,邱心素跪坐在地上,她的美一向很冰冷,像是月下显形的亡灵。
“娘是个不祥的女人。”她眼睛死了一般,看着地上。
“娘······”邱灵赋不愿听她这么说。
邱心素道:“段惊蛰并不是要真的诱我出来。他花了数十年,杀了无数人,将各地知晓那个秘密的人找了出来,又透露出线索。我一路杀来,便知道了他的意思。他要告诉我,这个秘密已经几乎守不住了。”
她叹道:“他已经掌握了一半消息,而天下可能只有我一人掌握了另一半。他一边诱惑我上钩,一边诱惑你上钩。”
邱灵赋怔愣:“我?”
邱心素道:“他知道在乎我的人里,定有我在乎的人。他也知道当年你爹的事,我失去了他,便不会想要失去你。”
邱灵赋愣然:“可他不像是想知道那个秘密。”
邱心素却清楚:“他确实不想知道,他只是想让我将它暴露出去。段惊蛰身边已没有可用之人,因为你我所看到的,是一个被他用尽价值的孔雀滨,能用的人,都已经死了。他开始要诱你我出现时,已经是最后的收网。”
邱灵赋依旧无法理解:“为何他想要天下大乱?”
“我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从来未把这个秘密放在心上,直到十七年前,她把它也只是原封不动放在心上,除此之外,任何事与她都无关。
邱心素抬眼看着身边的邱灵赋,这少年已经像个真正的男人,脸庞与她格外相像,唯有眼睛灵气充沛,好似当年那个在高堂上明察秋毫的男人。
邱灵赋也任由她看着。
可忽然,邱心素却在他胸口一点。武功好的人出手一定快,邱灵赋还未料到便已经动弹不得。
阿魄也爱对他用此招,逼着邱灵赋看他做尽邱灵赋不愿意的事。
他心中不妙,眼睛盯着邱心素:“娘?”
邱心素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又在床边取了剑。
看邱心素就要离开,邱灵赋急道:“娘,你要去做什么?你别去!他可以用解药威胁你将秘密公之于众,便会威胁你做别的事。你······你会死的!”
邱心素道:“你问我为何今日便要决定,因为我若不早些去找他,他便会当我放弃。他会用所知道的消息,做更多无法挽回的事。我无论做何决定,今日都要离开。要么杀他,要么求他。”
她要离开,邱灵赋心中便有不好的预兆,他知道段惊蛰绝不会那么简单交出药来。
他眼泪一涌而出,急得哭喊道:“娘!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邱心素听他孩子似地撕心裂肺恸哭,又走回床前,抚摸他的头发,眼里温柔地含着泪水:“你没有害我,你救了我。”
两人没再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邱心素忽然像是下定决心,将手从邱灵赋发上拿开,站起身来。
“娘?”
邱心素转身毅然离去。
邱灵赋睁着眼睛盯着模糊的床顶,他想不起任何乐事,也不敢去想象所有恶事,脑子便空着,只能感受到自己呼吸的痛苦。
他心中苦苦求着上天能给他一次机会,他不会再去求娘的心疼,不会去求阿魄的温暖,他不该贪生。
请求上天有眼,让他在昨夜最美好的时候死去。
邱心素当做未听见邱灵赋的呜咽,便翻窗而出。
她带上幕帷帽,直上屋顶。
屋顶上有一道黑影。
那人在月下显得面色苍白,他坐着屋脊上,衣袂飘飘,见了邱心素不动声色,颇有仙风道骨。
他看邱心素未抽出剑来,便只冷声道:“你竟然不杀我。”
他说这话时,眼睛已经小心看着那人,像是看着一颗毒Cao。
邱心素道:“不该让人听到的话我不会说,不该杀的人我也不会杀。”
“花雨叶的人告诉我,我必须在今日前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