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阿魄!
阿魄说的话,他记得更深。阿魄说过,崇云城官府曾清除了全城无名无份的乞儿,起因是接到一块神秘的兰花令······
持有兰花令者,可向官府下达任何密令!
这意料之外的线索,不是邱灵赋想要知道的事。可他头上的汗水依旧顺着脸颊流到下巴,这是与听说书一般满足好奇的兴奋,但他更介意的却在别处。
邱灵赋后退几步,靠着墙缓缓坐下:“为何朝廷会任凭孔雀滨衰落?”
他害怕这衰落是假,这个出奇的想法让他不安。他如今更相信让他不安的可能。
老头子哼哧哼哧地笑了:“小友可不知,朝廷也是江湖。”
大臣老了,与江湖人老了一样,所感所叹的都是厌世。邱灵赋不爱听。
他又问:“你们想让江湖人自相残杀?”
江湖在朝廷之外为非作歹,虽正邪力量平衡,却依旧不是皇权能够cao控的势力。
没有哪个皇权不忌惮江湖,却没有哪个皇权敢明面与之抗衡。
可张椿却可惜道:“小友太年轻,道行还是浅了一些。”
邱灵赋自然也知自己说了一句蠢话,可他却对此并不在意:“其实我不是真的在乎朝廷和江湖的恩怨,也不是真的想听你说教江湖之外还有江湖。我来这是想知道,段惊澜在哪?”
张椿听了,沉默了半晌,整个人一动不动,邱灵赋等了许久,甚至不知他是死是活。
他缓缓道:“你觉得这里有惊澜?惊澜那孩子,早就不在了啊······”
这是事实,是段惊蛰亲口承认的,可邱灵赋却半信半疑:“他不在,为何他还当着孔雀滨的掌门?”
“因为惊蛰不想让他死。”老人眼里有些神伤,“他有时会来这里扮作惊澜,可他每来这里,就要病一回。每此出了这道门,就又要去杀一些人。”
邱灵赋想象着那人做着这些事,铁石做的心肠也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对段惊蛰绝无半点同情,只是他想起了阿魄,还想起邱心素。
他敛了敛神色,又向张椿核实一个自己的猜测:“他是饿死的吗?”
张椿点头。
邱灵赋又问:“他的尸骨呢?”
张椿长须颤动:“被他爹扔进林中,被蛇吃了。”
经年往事,张椿已经一把年纪,为何还要再次回想起来。
邱灵赋看他满头长须煽动几下,只听抽泣之声。
这个简单的问题,竟然逼得一个老头老泪纵横:“没什么良心!在江湖的人,都没什么良心!”
待那老头擦了眼泪,又颤巍巍摆摆手,喘着气说道:“我的血还没凉,可坐在这里动不得走不得,别让我再想那些事······”
他说着,又伸手往旁边的桌上拿了本书,胡乱翻着:“我死前该多读几本书,清醒清醒脑子······”
邱灵赋看他哭着到头来,神志不清,又试着一问:“你知道孔汀这个人么?”
“孔汀,孔汀?”张椿想了许久,“听起来是个孔部的孩子······可孔部早就不在了,没有孔汀,没有!”
老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刺痛心神,又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哗啦啦滴到书里,老手一摸,全是墨水,“字糊了,眼看不清了······臣要告老还乡,告老还乡去!”
这张椿不知是装疯还是真的老疯了,这一出忽然大闹,门外脚步声便又凌乱逼近。
邱灵赋赶紧站起身子,他看了一眼那老头,见他浑浑噩噩再也无法问出话来,便只得忍着疼痛,在破门声响起前跃出窗外去。
第95章 毒与药(十)
要是无人巡逻,这孔雀滨便是死地。
就是巡逻的人也似游魂一般麻木,在寂静的石路上无声行走。
阿魄不知这里与白雪岭埋人的厚土,哪里更死气沉沉。
今夜无论发生何事,也势必会引起外人的揣测。因为段惊蛰必死无疑。
这个消息最先知道的人便是段惊蛰,从他决定对邱灵赋下毒开始,他便一定会死在邱心素的剑下。
若邱心素不要解药,他早就已经死了,就算他真的能借此要挟邱心素,等他再无威胁的把柄,他很快就会被邱心素所杀。这一点,段惊蛰不可能想不到。
阿魄无声行走在屋檐上,眼看着一个落单弟子正解手回来,等那人走到暗处,他便鬼魅一般逼近那人,将小刀抵在他脖子下。
“段惊蛰在哪?”
那弟子吓得不轻,很快便交代了:“在······在林边那座竹屋中!”
“竹屋?”阿魄怕其中有诈。
那人感到那刀刃冰凉,害怕道:“段二掌门一直睡在那处,这个时辰,怕是已经睡下了!”
阿魄将他放开,又点了x_u_e让他躺在暗处,才往那处飞奔而去。
等他近了林边,才发现那处真有一座竹屋。那竹屋孤零零在林边架起,黑漆漆地可怖,四周无人看守,无人伺候,也无人来往。
段惊蛰此人,平时扮得华贵端正,总让人揣测他是个与邱灵赋一般喜欢享受的人,可他竟然会睡在此处。
此时山林巨大的黑影罩在那竹屋上,阿魄忽然想起那厚土上弥散不去的冤魂。他下意识往那屋子一侧的林子望去。
这一望,真有所发现。
他看到一个苍白的人,身着灵幡般单薄的白衣,从林里游来。
那来者不是魂魄,却是失魂落魄的人。
段惊蛰看见阿魄,又望了望他身边,便道:“你先来了。”
阿魄一动不动等着他到跟前,只开口道:“你想如何死?”
段惊蛰盯着他,只轻飘飘说出一句话来:“你知道邱灵赋那毒并无解药?”
段惊蛰一开口便局势分明,立马知谁才是站在上风的。
他看着阿魄那如遭雷击的神色,又轻松一笑:“哦,你不知道。”
但他很快便不笑了,他似乎忽然对那小小的胜利快感感到厌倦。
段惊蛰盯着阿魄:“我每一夜都要去林中走走,想去找一个人,他不见尸骨不见活人,所以到现在还不肯死心······邱灵赋若没有你,也会同我一样。”
阿魄懂得他说的“同我一样”指的是什么。
“他不会同你一样滥杀无辜。”
段惊蛰听了忽地大笑,他猛地盯着阿魄眼睛,幽幽道:“他会。”
阿魄按捺住手中的匕首,他心里还有话要问段惊蛰,可自己也不知是什么。
这个人之于他们所有人都是个谜,一个谜不解开就要死去,这个谜便会像是鞋里的沙子,让人无法安心。
可他又不认为自己能对这般狡猾的人问出真相。
段惊蛰也看清了他的心思:“我死前不会说任何你想知道的事,劝你省省心。”
阿魄盯着他的眼睛:“你死前不想见一面孔汀?”
段惊蛰颜色未改,却停顿了一瞬才笑道:“我见他作何?你们似乎认为,那人之于我是个把柄。”
阿魄把他一瞬的沉默看在眼里,可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阿魄也只是试探道:“我不知他之于你是不是个把柄,但你死前只要做一件事,我便保证他不会受到邱心素的报复,你做不做?”
段惊蛰却淡然笑道:“不做,死之前就该安详躺着。”
阿魄又道:“邱心素一定会杀了他。可能比饿死更惨。”
段惊蛰却只是用一双黑色的眼盯着他,脸上只有僵硬的怪笑。
阿魄盯着他的眼睛:“你说的决定,我绝不会告诉邱心素。”
阿魄说要杀人,未必真要杀人,但他说不杀,定不会杀。
段惊蛰当然清楚,这少年其实是个遵循所谓剑胆琴心而甘愿吃苦的傻子。
段惊蛰一动不动,像是风化的石头,许久,他讥诮的眼睫一垂,整个面容便死去那般安静祥和起来。
他开口道:“你要问的是哪个秘密?”
他第一次用这样轻稳的语气说话,像是风沙停后天地的寂静,没有高挑的自信,也没有冲动的暴戾,只是平平常常说出了一句话。
阿魄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要保护一个秘密,便是不知道为好,我不问。我想问这毒是从何而来?”
这世界上没有凭空而生的奇毒,也没有凭空而来的解药。他所关心的不过是这毒罢了。
段惊蛰沉声道:“是段仲思留下的。”
那是他亲生父亲,他直呼其名。
阿魄没有多纠结其中,只道:“谁给他的?”
段惊蛰又道:“前一个调查此事的人,已经死了,我不知道是谁。但是有一个人知道。”
阿魄问他:“邱心素?”
段惊蛰突然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她确实知道,但她不会去取的。因为万千种奇毒奇药中,她也不知道哪一株能够救邱灵赋。”